据霍相君所说,他议事结束后离开浮生殿,并未返回百笙轩而是径直去了行云居。原想探一探结界是否严密,看能不能找出破绽消无声息潜进去,不曾想却撞上我变成紫虞演了一出闹剧。待撤下结界,他隐身越墙而入,并赶在扶青逮我之前查遍了行云居上下的每一个角落。自然,除了辽姜的卧房,也除了我们说话时所在的会客偏厅。
我险些惊掉下巴,纵然辽姜分不开身,可行云居又不是没有旁人,那么多守卫竟连有人闯入都不知道,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他里里外外查了个透彻。我不禁疑惑,究竟是守卫们太松懈,还是霍相君真有如此踔绝之能?
他沉声:“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望着他:“妘妁曾告诉我,她逃出来的地方挂了幅紫衣美人图,姑且假设紫衣美人乃是指紫虞姐姐的话,那么辽姜必然不会将画像置于众目睽睽之处。所以我猜测,那里不但是辽姜的卧房,而且从前也并未设下结界,否则妘妁根本没机会逃出来。现如今,不止行云居外有结界,竟连寝居之地也要单独施一层结界。或许,他这般小心谨慎,是因为人就关在里面?”
霍相君思了片刻:“虽不无可能,但凡事需留个心眼,万一醉灵并没关在房中,而是辽姜故意布下结界引你入瓮呢?救人这种事,若败在找错了地方,届时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说的是,我既能将妘妁藏入百笙轩,那辽姜自然也能把人藏去别处。若急于求成,反有可能中他圈套,甚而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犯了难:“那要如何确定人是否在行云居呢?”
霍相君望着萦梦之境的方向走了走神:“反向排查,我派人监视行云居,同时严密搜寻魔界各处。若遍寻无果,那基本可以确定,你要找的人就在行云居。”
我惊诧道:“这阵仗未免也太大了,你用什么名义搜查,醉灵吗?”
他将眸子闭上,默了一会儿,再睁眼道:“本来是没有名义的,既有人要杀你就别怪我拿他做由头,顺便查一查这背后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
我怎么没想到,今日算是塞翁失马,虽受惊吓却捡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果然世事无常福祸相依谁能说得清楚呢?
我急急问他:“距朔月之夜没几天了,搜查需要多久,来得及吗?”
霍相君说变脸就变脸,冷不丁耷下眸子,话里几分酸味:“来得及是来得及,但此事不能由我提,需待柏无暇禀报以后你自己同主上提。不过我想,用不着你开口,他也会严查到底吧。”
霍相君这反映生怕别人看不出在吃醋,我不想干涉他和扶青的事,便装傻道:“你怎么了?”
他闷闷一声:“没怎么。”
我不过随口一问,霍相君便随口一答,谁也不在这上头多费唇舌。大约他觉得与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与他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若非看在他帮忙的份上,即使装样子问问,我也是不愿的。
最后一缕阳光沉淀下去,星星四散在夜空里,惹得人一阵凄凉。
我有些犯困,恹恹打了个呵欠,复又仰头看着他道:“师父这会儿应该快到阙宫了,我要赶紧回去,你也回去吧,不必送了。”
霍相君平静道:“我答应过你师父,要把你平安送回去,你怕被人看到的话我在后面远远跟着就是了。”
说完,他身子一淡,隐匿在无边的夜色里。
既然看不到他,我便只当身后没这个人,兀自穿过梧桐林一步一步走回碧滢小筑。虽说月光清皎,却不及一丝烛火,至少能使脚下的路亮堂些。
走着走着,我忽觉眼前一晃,一簇流萤打着浅橙色的光,犹如天上洒下的星子源源络绎而来。
我转身,隔一众缭乱荧光,望向身后那条空荡荡的小路:“你干什么?”
“…………”
我挥手扫了扫:“这东西晃我眼睛。”
“…………”
我在两丛梧桐林间站了一会儿,见那簇萤火虫还在,以为他没听见:“我说这些东西晃到我眼睛了。”
“…………”
若换了旁人我可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走了,但霍相君说远远站着必然就远远站着,近一寸也不可能。所以他没走,也听得见我说话,偏生留下这些东西戏弄我罢了。
碍于妘妁那桩事,我再恼他也只得忍着,便扭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不多时,前面便是碧滢小筑,我才将将迈上第一阶,那些萤火虫便化作细碎星芒散得什么都不剩了。耳边掠过一阵风,是他瞬身过来,卷起的风:“有我在,你放心。”
某年间,芍漪讲了个笑话,说流婳仿着美人学步的典故,咬牙跌了几十跤硬生生把自己跌出娇艳婀娜的姿态。可当她跑去霍相君面前,重复那练习了无数遍的动作时,他却使一记法术将她隔空提了起来,直至流婳整好妆发他都扎了根似的寸步未挪。
本以为霍相君不说‘远远’二字尚且离得远些,说了‘远远’二字自然离得更远,却不想这突来的一阵风,生生惊了我一跳:“碧滢小筑束上结界,我以后再找你就不方便了,若有急事便去听风阁附近的掌梦亭放一只风筝,那个方向正对百笙轩,即使我没看到听书也会看到的。”
我喉间一哽:“等解决妘妁的事情,我便不会再麻烦你了,也不会再有所谓的以后了。”
说完踏上清冷的石阶,跨门槛时一顿,添了两个字:“谢谢。”
我没回头,反正他隐着身,即使回头也看不见。芍漪备下四菜一汤,吃罢饭再抄两遍弟子规,从蝉鸣阵阵等到阒寂无声扶青竟都没来。
细算时辰,莫说去阙宫禀报,一来一回吃顿饭都够了。我有些负气,索性翻身上床,拉过被褥蒙头睡了一会儿。睡梦里,有人将我压着,感觉尤其的真实。
原以为是场梦,可当我惺忪醒来时,果真有个人半坐半伏在床边,浅闭着一双凤眸枕在我身上睡得沉稳香甜。
我挑开青纱帐,见天色将亮未亮,透过小窗隐隐还能看到一两颗星星。
我朝扶青肩膀上敲了两碇子,直至他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却还慵慵伏在我身上,人醒了魂却睡着。
我扭头瞥向窗外摇曳的枝影:“我又不是肉垫子,你趴这儿干嘛,怪沉的。”
扶青双眼涣散看上去没什么神采,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傻了,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喑喑哑哑地道:“对不起。”
我以为他说自己来晚了所以对不起,闷闷打一记呵欠,困倦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忙,原也不必跑这一趟。”
扶青肩膀在发抖,左右手各拽着被褥一角,空洞的眸子如深渊一样暗不见底:“在阙宫的时候,你说昨日见一对男女行踪鬼祟,怀疑他们是天兵所以偷偷跟了上去。没曾想,竟是两个戏水鸳鸯,在假山洞里做羞羞的事情。我若及时提醒,让你离鬼祟的人远些,或许昨日就不会出事了。”
我枕在榻上倒望着半隐半透的青纱幔帐:“你是责怪自己没有提醒我吗?”
他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憔悴,倒像自己才是被险些被杀的那个一样:“都是我不好,若我与你同去,那些人怎敢打你的主意……”
我幽幽把玩着手指:“师父天没黑就去阙宫了,她还说你知道以后会赶过来呢,可我等得睡着了睡醒了再睡着了再睡醒了你都没有来。”
扶青一滞。
我揉了揉眼睛又道:“虽然我跟师父说,上赶着求人家哄是件很矫情的事,可当我以为你会来而你却一直不来的时候,即使再怎么理智心里也还是会忍不住觉得难过。但是,我知道你很忙,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来得晚些也理所应当。”
扶青一言不发,我顿了顿,问他:“我是不是很矫情啊?”
他立时眼神一软,噙着无比温柔的声,指尖穿过头发在我耳畔拨了一下又一下:“我在末阳殿,回阙宫时已经很晚了,见柏无暇等着一问才知你出了事……”
他眼睛里倒映着两个我,说话间哽了一哽,声音愈发温软:“我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怕吵着你休息,便没喊你。”
适才我确有些负气,因为柏无暇去了那么久,扶青既没来也没派人知会一声。可现在,瞧他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任我再如何负气也恼不起来了。他甚至责怪自己没有及时提醒我,却不知什么戏水鸳鸯什么发簪,统统都是我编出来骗他的。
我怀揣一颗歉疚的心在他背脊上拍了拍:“天就快亮了,等下还得去议事,要不你先在我这睡一会儿吧?”
扶青手指尖颤了一下:“可以吗?”
我撑坐起来,掀开被子踩下地,将整张床都让给他:“我不困了,被窝还是暖的,趁时间还早你快歇一歇吧。”
顷刻间,他眼神一黯,表情颇有些失意:“我歇了,你干什么?”
我指向书案,那上头散乱着几张纸,是我昨晚抄好的两遍弟子规:“抄弟子规呗,以我的速度抄一千遍,恐怕等上一年半载都抄不完。”
我忽然灵光一闪,低眉摆出委屈的样子,拈住他袖角轻轻扯了扯:“扶青哥哥,能不能看在我受惊的份上,将一千遍弟子规改成五百遍啊?”
他反问:“你怎不让我直接免了啊?”
我学话本里那些朝臣们献媚逢迎的样子,弯着膝盖扑身下去,紧搂住他一条腿,先发制人道:“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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