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老子何辜

妘妁迫于芍漪的淫威,不但老老实实换上干净衣裳,还乖乖地给自己洗了个脸梳了个头。现下窝在角落里安静得出奇,也没再哭闹着喊我嫂嫂了。

我看她耷拉着脑袋着实有些可怜,便牵了牵芍漪的袖角,轻言细语道:“芍漪姐姐,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芍漪瞪了她一眼:“这丫头明摆着是来撬墙角的,我为什么要喜欢她?”

从没见芍漪如此威风过,果真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又牵了牵她袖角,劝慰道:“不是说,按凡人的寿数她才十岁吗,芍漪姐姐又何必同一个十岁孩子计较呢?”

芍漪轻飘飘哼了一声:“这‘十岁’孩子可比你多活了好几百年呢。”

我抱住芍漪胳膊嘿嘿笑了笑:“话不能这么说,毕竟品种不一样,年龄的界定自然也不一样。譬如阙宫那位,他岁数比我爷爷都大,我不还是每天哥哥长哥哥短吗?且等几十年后,我头发都花白了,说不定他还得喊我一声姥姥呢?”

芍漪压抑着微微上扬的嘴角,明显憋笑了半晌,没好气道:“这话若是被阙宫那位听见了,他非得狠狠罚你一顿。”

我像只猫儿,在她胳膊上轻轻蹭了蹭:“芍漪姐姐不要再沉着脸了好不好,妘妁是被绑来魔界的,她也很委屈啊。”

芍漪替我整了整衣裳:“辽姜公子可从未拿正眼瞧过碧滢小筑,我劝你最好别淌这趟浑水,趁早把她送回家算了。”却又托着下颌,沉思道:“只怕如今,连送她回家也非易事了。”

妘妁顿时眼眶一红,她揪扯着袖口,喊了声阿娘。

阿娘……

我猛然间,仿佛又回到奈何桥,又看到了奈何桥上的娘亲。寥寥青丝,淡淡花容,一身朴素衣裳,没有丝毫点缀。

‘子暮才十岁,娘亲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娘亲,子暮做噩梦了,等明天醒来,娘亲抱抱我好不好?’

‘娘亲快起来,子暮不要玩了,子暮要娘亲抱抱,要抱抱……’

我同妘妁一样揪扯着袖口,双眼微微有些呆滞,继而道:“我要找也直接去找扶青哥哥,难道扶青哥哥一句话,他辽姜敢不放人?”

芍漪苦口婆心道:“你清醒些,醉灵弃魔修仙,说难听点儿就是与魔界为敌。站在魔界的立场,辽姜公子并没做错什么。若主上听你之言,向辽姜公子下令放人,你让他以后在诸魔面前如何自处?”

她说的我并非不懂,可现下心里乱作一团,不禁连思绪都开始变得恍惚了:“若弃魔修仙便算是敌人,那凡人亦烧香拜佛求神问药,何况我当年还跟着重华宫主跑过一遭,扶青哥哥气过那一时也仍旧对我很好啊?”

妘妁欲掺一嘴:“那个……”

芍漪一脸淡淡道:“主上心甘情愿对你好,却不代表他会以同样的态度包容每一个人,你更不能强行将他对你的好当成雨露肆意播撒。魔君始终是魔君,这一点我希望你谨记。”

妘妁小心翼翼地上前:“你们……”

我顿时感觉,芍漪点出了很了不得的问题:“世上那么多人,他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对我好,他为什么不心甘情愿对别人好?”

芍漪一阵哑然:“我,我怎么知道?”

妘妁左右各看了一眼:“你们能不能先停一下?”

我猛然想到扶青五年前说的——你我债务同心,这辈子还不清还有下辈子,生生世世,还清为止。

该不会,我上辈子真的欠他钱吧?!

妘妁见没人理她,索性跳出来横在我俩中间:“嫂……”芍漪一记怒瞪,使她将后那个字憋了回去:“你方才说跟重华宫主跑过一遭是真的吗?”

芍漪瞥了她一眼:“是真的又怎样?”

妘妁以手托腮:“原来嫂嫂跟重华宫主有一腿啊……”然后把头转向我,很认真很认真地叹了口气:“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喊你做嫂嫂了,毕竟我对自己哥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又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那哥哥,好歹活了两千多岁,整日好吃懒做不动弹,抢个女人连面都没见就输了!”

老子跟重华有一腿?

我尽量和缓地微笑:“我觉得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妘妁很坚定地拍了拍胸脯:“没误会,我哥就是这样的,他什么德行我太清楚了。”

我尽量克制僵硬的表情和抽搐的嘴角:“我不是说这个误会……”

妘妁不等我说完,跺着脚,兀自懊恼起来:“况且我们住在白庭仙脉,就算哥哥再如何出类拔萃,也不能上赶着跟执掌白庭仙脉的重华宫主抢女人啊。再说,他也抢不赢啊!”

芍漪眼睛一亮:“你说你住哪?”

妘妁道:“白庭仙脉啊。”

重华?白庭仙脉?我说这么耳熟呢!

其实,我已猜出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看向芍漪:“白庭仙脉和白庭山是什么关系啊?”

芍漪娓娓道:“重华乃缥缈宫宫主,缥缈宫位于白庭山之巅,白庭山的位置在白庭仙脉正中心。简单来说,白庭山是座山的名字,而白庭仙脉就像国之边境,仙脉以内皆属重华宫主所辖。”

我,头痛。

芍漪揉了揉额角:“反正我相信,主上若知道这丫头是白庭仙脉的醉灵,定然不必等辽姜公子出手就先亲自把她给炼了。如此,你还要去找主上吗?”

我很涩然地噎了噎嗓子:“我们还是谈谈怎么去找辽姜吧。”

妘妁不知就里:“白庭仙脉怎么了?重华宫主怎么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沉痛道:“白庭仙脉没怎么,重华宫主也没怎么,不过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情仇大戏罢了。”

尤其五年前,我还在这场大戏中添砖加瓦,使他们之间的壁垒愈发的深厚牢固了。唉,清秋是虎,老子就是那个伥啊!

妘妁瞬即淌出豆大的泪珠:“那我阿娘岂不是没救了?”

我凝视着院子里荷莲盛放的方向:“明日我便去行云居找辽姜,即便不能救你阿娘出来,好歹向他讨一个因由。”

芍漪看着我道:“就算问出因由,辽姜公子也绝对不会放人的,何况你这一去不就等于告诉他妘妁在碧滢小筑了吗?届时若他亲自来要人,我们该怎么办?”

我目光黯黯地道:“念棋今日碰见了我,回去必将实情告知以辽姜,若寻遍魔界上下仍找不到人的话,辽姜定会想到妘妁被我藏进了碧滢小筑。所以,无论我去不去,该来的始终会来。”

芍漪喃喃道:“不如先送她离开魔界?”却又摇了摇头:“不行,万一辽姜公子下令戒严,此刻送她出去岂非正中下怀?”

我忽然想到个法子:“我把妘妁藏到小白那儿去?”

芍漪仍是摇头:“司徒公子独居多年,尤其妘妁还是个姑娘,他在这方面可一向避嫌得很。何况流婳与你不睦已久,万一司徒公子哪句话说漏了,她还不紧赶着去主上跟前告你的状?”

这分析,竟十分的有理。

我唔了唔:“能不能藏到末阳殿?”

芍漪投来一番难以置信的眼神:“藏到末阳殿?你何不如现在直接把她送去阙宫?”顿了会儿,续道:“想要将军帮你瞒骗主上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为了主上好,要么他疯了!”

这结论,竟也十分的有理。

我把食指叼进嘴里咬了很久:“或者藏到老师那儿去?”

芍漪赞我一声天才:“老先生迂腐之极,不把你俩揪到阙宫都算好的,怎可能帮着收留弃魔修仙的醉灵?”

这问话,竟还是十分的有理。

我坐下来,手撑着额角颓丧了许久:“藏到师父那儿可行吗?”

芍漪总算不辩驳了,甚至点了点头,沉吟道:“你师父师承昆仑,对醉灵多少会有些感情,她恐怕是我们眼下唯一的希望了。”

但,我驳了我自己:“不行,我能想到的,辽姜一定也能想到。且师父每日都要抽出半天的时间去萦梦之境,而扶青哥哥早在萦梦之境设下结界,妘妁是进不去的。如若,如若辽姜趁师父不在的时候发难可怎么办?”

芍漪咬了咬唇:“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暮色过后便是夜,有夜的地方就有星,子暮背后永远都有星若。所以,再遇到困难一定要找我知道吗?’

星若?

不行,不能找星若。

男有主女未嫁,就这么藏个姑娘在身边,若被他娘子误会再闹得人尽皆知,岂非把妘妁推到风口浪尖的台面上去?即使星若的娘子没有误会,可他二人日夜在一处,难保不会萌生情愫。万一为了妘妁而拆散人家的姻缘,我只怕万死难辞其咎。

从扶青到星若,那么多人接连被否,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难不成找紫虞?她不去扶青那儿动之以情我就谢天谢地了。难不成找文沭?可文沭也挡不住辽姜啊。难不成……难不成……

霍相君?

我纠结了半天,因为实在纠结不出个结果,便让妘妁暂且藏进芍漪屋子里,自己则半躺在床头一面抓扯那件赤红袍子一面继续纠结。大概纠结的太入迷,以至连袍子的主人站在跟前都毫无察觉。

衾褥陷下去一些,扶青扬开衣角落座床沿边,修长的指节在我额头上轻轻敲了敲。我吓得一叫唤,手蹭着被褥快速挪到角落里,惊魂未定的目光直勾勾地看了他大半晌:“扶青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扶青微蜷的食指抵在唇边,顿了好一会儿,不答反问:“你很喜欢扯我衣裳吗?”再反问:“原是打算过来喊你起床的,怎么今日不眠个午觉啊,不会觉得困吗?”

原是不困的,经他这么一问,突然就觉得困了。我仰头打个呵欠,嘴皮子吧唧抿了抿,耷拉着脑袋软软地喃了一声:“困。”

扶青温和地探出一只手:“过来。”

我又乖乖挪了回去。

他将我搂进怀里,像搂着一只犯春困的猫儿,食指勾过鬓边垂下的几缕青丝:“还想不想去萦梦之境?”

我一阵沉默:“不想,但必须得去。”

扶青淡淡地问:“为什么?”

我把头一仰,对上他清亮的眸子:“因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也想成为师父那样的人,不必事事依靠扶青哥哥,自己就能保护自己。”

扶青透出几分欣慰的目光,一边替我整衣裳,一边温柔地道:“要不今日早些过去,好让你师父能早一点儿放你回来睡觉?”

他手里仍裹着从赤羽鲛绡裙上撕下来的布条,看上去有些臃肿,又有些好笑。我没忍住弯了弯嘴角,却猛然记起芍漪之前说过的——主上心甘情愿对你好,却不代表他会以同样的态度包容每一个人,你更不能强行将他对你的好当成雨露肆意播撒。

我将他受伤的那只手捧起来,布条一圈一圈拆开,血已经凝住了。不禁抽了抽鼻子,小声道:“扶青哥哥,你是对所有人都好,还是只对我一个人好啊?”

扶青把头埋近了些:“我什么时候对别人好过?”

我下意识道:“你对紫虞姐姐就很好啊。”说完我就后悔了,紫虞毕竟是他救命恩人,我在这小肚鸡肠个什么劲儿?

扶青默了一默:“何以见得?”

我食指尖在他掌心里拨了拨,想说的话噎下去,取而代之道:“我什么都没说。”

扶青仍是那四个字:“何以见得?”

我决心抵死不认:“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扶青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仿佛不问出个缘由,便不罢休:“何、以、见、得?”

“…………”

扶青沉默了一阵,将受伤的那只手捧在我脸上,灼热的目光像要把人烧化了一样:“你觉得我待她胜过待你?”

我光着脚下床,从屉子里翻出药纱,再一圈一圈重新给他缠上:“你从来不对她发脾气,却总对我发脾气。”

扶青没说话,过了良久,他道:“你会对不相干的人发脾气吗?”

我手里的动作一僵,欲言又止了半晌,埋头接着缠药纱。等整整齐齐地缠好了,再系上个小巧的结,方抬眼道:“这话会否太无情了些?”

扶青极认真地道:“无情所以有礼,无礼却最深情。”

我摇了摇头:“没听懂。”

扶青眸子里映出两个我,像被云雾蒙住的山,很远很模糊:“没关系,我还有时间,可以等你慢慢懂。”

我还是没听懂他说什么,却咬了咬唇,忍不住道:“反正我就是个受气包。”

扶青皱着眉头犹豫道:“你是在计较我同你发脾气?”再犹豫道:“还是在计较我只同你发脾气?”压着嗓门低低道:“若是前一个,那需取决于你惹不惹我生气。若是后一个,那需取决于别人惹不惹我生气。”

“…………”

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并非计较他发不发脾气,而是计较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度会让紫虞以为,没有了清秋这个情敌自己就终有成为魔界妖后的一日。而这份错误的希望,只会让她把我当成除清秋以外的第二个绊脚石。且等到希望破灭的时候,她还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我害的,谁让扶青身边就一个女的那就是本在下我呢?可紫虞全然不会想到,她心爱之人不但变成断袖,还早早的被霍相君给截胡了。嗳,给杀母仇人顶锅,我他娘的好难受啊。

为了不顶这口锅,我思前想后,嗫嚅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你若没那个意思便趁早说清楚,不切实际的希望揣在心里太久会变成执念的。”

然后用她的执念,灭了我。

俩男人恩爱,老子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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