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跟你回去

少年身躯凛凛,手中的剑对准他,横眉冷蹙眼射寒星。凤翅盔上倒垂着一缕白缨,如其主般张狂恣意,摆荡在风里。

扶青埋头揽着我,余光斜斜地往外一瞟,并未将这个少年放在眼里:“三殿下,你恐怕没有资格,在孤面前提‘竟敢’两个字。”

少年持剑的手用力一紧:“有没有资格可不是嘴上说了算!”

副将走向少年拜了拜:“三殿下,凡间不宜妄动刀兵,还是等请示了太子殿下再说吧。”

少年狠狠瞪他一眼:“魔头嚣张如厮,手上还架着个人质,你跟我说不宜妄动刀兵?”

副将眯眼打量了半天费解地搔搔头:“她瞧着也不像人质啊?”

少年问:“她不像人吗?”

副将恨铁不成钢,暗翻个白眼,赔笑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不耐烦道:“那你说像什么?”

副将挪动着碎步凑向少年:“像个小媳妇儿。”

少年照着副将后脑勺抬手就是一巴掌:“上回本殿下降伏恶蛟你也这么说,结果是头公妖还是个断袖,闭嘴吧现眼的东西!”

副将吃痛地抱住头:“卑职这叫广撒网多敛鱼,说不准每十句假话里,就藏着一句真话呢?”

这回,少年懒再搭理他,双脚点地举剑纵身直刺而上。扶青拧眉,手臂慢悠悠一抬,掌心画出结界挡了下来。

但,我总觉得,这一挡有些吃力。

果不其然,剑锋所指之处,很快便爬上了裂纹,并以迅疾之势开扩曼延。

少年感觉神格尊严受到侮辱:“魔头,出全力啊,瞧不起我是吧!”

扶青另只手似乎抖了一下,却依旧气定神闲,沉沉道:“她若是人质,你这一剑刺过来,岂还有命活着走出去?”

少年嘁一声:“有本事,你就把她放了,我们真刀实枪杀一场!”

扶青压低了声音:“三殿下,在凡间与孤动手,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在凡间滥杀无辜就是明智的选择?”少年愤然怒色,“你重伤太子哥哥元神,害他自历劫归位便一睡不醒,新仇旧恨本殿下现在要加倍讨回来!”

他揽住我,仅以一只手,招架这个少年。

少年势如破竹,随着裂纹越来越多,扶青也挡得越来越艰难。他全力一推掌,一柱红光如闪电般贯穿结界,少年瞬即被这股强大的冲击重重掀了出去。

副将拔出腰中配剑,目光追着少年的方向,与身后一众天兵急喊道:“保护三殿下!”

扶青解下披风侧眸示意,黑衣人当即将短匕化作长剑,与天兵齐齐杀进了黑压压的云堆里。

他将披风拢在我肩上,缓缓打了个结,浅声道:“等我回来。”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站在他面前,宛如一只失去操控的提线木偶。

说完,他一默,自顾自道:“你不会等的。”

走到门前,他背身抬抬手,袖中飞出一根金索,径直将我捆在了柱子上:“别乱跑,待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我看着身上的金索,竟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没忍住,笑了。

对于我的笑,他没什么反应,只将白褚剑召出来,脚下踏着风纵身飞入云海。

微弱的烛光几番明灭。

阿姝被宋娘和孟老板护在身下,手里还抓着一颗红豆糖糕,那双堆满笑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对不起,你们的安稳生活,终究还是因为我而毁掉了。

倏然一股暗风袭面而来,烛火最后翻动几下,彻底没了生息。我看到门外有黑影闪过,继而便觉身子一松,金索被人断开:“暮暮!”

“你怎么在这儿?”

我有些诧异,如果按照扶青的说法,霍相君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来。

黑暗中,霍相君将我抱住,像找回了失而复得的东西:“她学得不像你。”

我嗓中透着喑哑,眼泪浸出来,喃喃道:“客栈里的人都死了。”

霍相君闭上眼睛又睁开,凛凛沉默了半刻,牵上我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这个地方,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我一步未挪,抽开手,道:“还是不走了吧。”

霍相君回头看了看我,眼中有些不可置信,还有些不甘心,颤声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你要一辈子待在魔界,一辈子受他摆布吗?”

我跪下来,抚一抚阿姝的脸,将那朵小兰花擦干净些:“我不想再害人了。”

霍相君脸色一白:“害人的不是你!”

再看向他时,我哽咽着哭腔,脸上已挂满泪痕:“可他们都死了,害人的是谁,有区别吗?”

哭声在漫天刀光剑影下,在血迹斑驳的客栈中,显得尤为悲惨凄凉。他忽然一只手揽在肩后,一只手勾住两条腿,将我横抱起来。

我吓一跳:“你干什么?!”

霍相君目光低垂着,搂紧怀中的我,语气坚决:“我不能再让你落入他手里。”

我捶打他的肩膀,拼力挣了挣,挣不动:“快放我下来!”

霍相君转身边走边道:“这五年来,我一直都在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从前,如果当初你没能踩过那些碎片……”

“该多好。”

今晚的风,今晚的月色,格外萧索苍白。

霍相君抱住我,径直迈出了客栈,脚下乘着萧索的风,一点一点裹进黑雾里。

风中掀卷着细碎的尘埃,我回过头眯了眯眼睛,手攀住霍相君脖颈,努力朝天上一望。而此时,扶青正低眉,直凛凛俯眺过来。那双血瞳,在这片星月交辉下,犹如不测之渊格外阴森可怖。

一时间,我有些害怕,缩在霍相君怀里,咬紧唇瓣瑟瑟抖了抖。

扶青持握着白褚剑,掌心抹在锋刃间,擦下一行血迹。然后,一剑指天,打出熊熊业火,把月夜染成了碧青色。

霎时,整座城,亮如白昼。

见势不对,副将一激灵,拦住那个少年:“三殿下,不可以再打下去了,他这是要拉着全城百姓陪葬啊!”

少年正气急败坏地怒骂着什么,霍相君跃过一座房顶,我视线被挡住,看不见了。

焰光如决堤之水汹涌席卷着上空,云絮层层堆叠在一起,越烧越旺。

我望着随时可能砸下来的漫天青火:“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霍相君非但没打算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一语不发。我挣喊道:“求你了,放我下来吧,否则这全城百姓,都会葬身在火海中的!”

话将说完,霍相君突然惨白了脸色,用最后一丝力气护住我的头和身子,像在阙宫高台时那样顺着檐坡直直栽落下去。

坠地后,他手臂一松,猛呛出一大滩血。

我从他怀里半撑起来:“你怎么了?”

霍相君喃喃低咽着什么,我侧耳靠近他唇边,听到了三个字:“噬、心、咒。”

是早年间害重华宫主几近丧命的噬心咒?!

我赫然一惊:“你怎么会中噬……”

心。

咒。

‘数日前,我变成萤火虫,被你用饰盒揣进怀里,当时从门外飞来一只画眉鸟,其实那根本就是霍大哥用法术假扮的。’

‘下回再遇上小咕咕,你就把它装进这里面,带来阙宫让我好好见一见。’

怪不得游园那晚霍相君会在轿撵上一反常态的虚弱……我把小咕咕当作是普通鸟儿送至阙宫,然后眼睁睁看着扶青对他,注入了噬心咒?

可,扶青那么早,就预想到会有今日吗?

他实在,太可怕了。

霍相君唤了唤:“暮暮……”

我哽咽一下:“嗯。”

他低哑道:“对不起。”

我微微僵顿了片刻:“对不起什么?”

霍相君轻咳两声,手心颤巍巍地,捧在我脸上:“我瞒了你一件事,那个持莲纹刀柄的女人,的的确确同主上没有任何关系。”

“听我说……”我刚想张口,他摇摇头,打断道,“两个死士,一个出现在萦梦之境外面,那里看似偏僻却有柏无暇可以随时保护你。而另外一个,却出现在本不算幽静,偏偏事发时无人经过的水塘边。一个,虽将你骗进小路,却也给了你足够反应的时间。另一个,背后暗中偷袭,分明是要置你于死地。所以,操纵他们的,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想大哭一场,淌下眼泪却笑了,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之前不说?”

他嘴角微弱地上扬:“因为,我想带着你,永远离开那个地方。”

我再问:“为什么现在又说了?”

“因为我说过,若有人离间你和主上,那么最终受到伤害的只会是你。”他舍不得闭眼,哭着笑了笑,最后说道,“暮暮,我不能,带你走了……”

忽然脸上一空,我看着他的手,缓缓垂了下去:“是我害你的。”

流婳不知从何处走来,水绿色的轻纱摆动,细指捏成了拳头:“对,是你害的,一切都是你害的!”

我没说话,她掩面抽噎,哭得泣不成声。

哭累了,蜷着膝盖坐下来,小心为他擦去未干的血痕。

天际间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许是迫于太多无辜性命,少年气得咬牙跺脚,与副将发泄着,乘云而去。

未几,青焰散尽,天又暗了下来。

我起身往回走,背后的哭声渐远,影子一点一点拉长。

扶青单膝撑在地上,靠白褚剑支立着身体,一口鲜血蓦地喷了出来。随即,一言不发抬抬手,遣退所有上前搀扶的黑衣人。

他看见我,沉吟了良久,没有任何表情:“过来。”

我埋头,默不作声,听话走了过去,很温驯地跪在他面前。

他冷厉地重复:“过来。”

我膝行几步,被他掐住下巴,高高地迫仰起来:“为什么回来?”

溶溶月下,树影借着风,肆意张牙舞爪。

我伸手揩去他嘴角上的血:“你受伤了。”

他眼边浮出了笑意,仿佛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这么说暮暮是为了我回来的?”

半晌,他埋近我耳边,话语间带着戏谑的口吻:“可我没有中噬心咒啊?”

说完指节轻敲眉心,故作恍然大悟,嘶一声道:“哎呀,我一失手,催动了噬心咒。”

又道:“阴差阳错帮你报了个仇,没关系小事而已,不必谢我。”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手脚冰凉抖了抖,瘫软着身子,无力道:“我跟你回去。”

扶青化去白褚剑,肃目垂望着我,残忍地冷笑:“听不见。”

我紧闭着眼睛呼吸喘喘:“我跟你……”

他将我抱起来:“听不见!”

“回……”

“回……去……”

这三个字用尽了我最后的力气。

等再一睁眼时,窗外洒进斑驳阳光,熟悉的紫珠帘迎风作响。

这里是——

碧滢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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