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躯凛凛,手中的剑对准他,横眉冷蹙眼射寒星。凤翅盔上倒垂着一缕白缨,如其主般张狂恣意,摆荡在风里。
扶青埋头揽着我,余光斜斜地往外一瞟,并未将这个少年放在眼里:“三殿下,你恐怕没有资格,在孤面前提‘竟敢’两个字。”
少年持剑的手用力一紧:“有没有资格可不是嘴上说了算!”
副将走向少年拜了拜:“三殿下,凡间不宜妄动刀兵,还是等请示了太子殿下再说吧。”
少年狠狠瞪他一眼:“魔头嚣张如厮,手上还架着个人质,你跟我说不宜妄动刀兵?”
副将眯眼打量了半天费解地搔搔头:“她瞧着也不像人质啊?”
少年问:“她不像人吗?”
副将恨铁不成钢,暗翻个白眼,赔笑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不耐烦道:“那你说像什么?”
副将挪动着碎步凑向少年:“像个小媳妇儿。”
少年照着副将后脑勺抬手就是一巴掌:“上回本殿下降伏恶蛟你也这么说,结果是头公妖还是个断袖,闭嘴吧现眼的东西!”
副将吃痛地抱住头:“卑职这叫广撒网多敛鱼,说不准每十句假话里,就藏着一句真话呢?”
这回,少年懒再搭理他,双脚点地举剑纵身直刺而上。扶青拧眉,手臂慢悠悠一抬,掌心画出结界挡了下来。
但,我总觉得,这一挡有些吃力。
果不其然,剑锋所指之处,很快便爬上了裂纹,并以迅疾之势开扩曼延。
少年感觉神格尊严受到侮辱:“魔头,出全力啊,瞧不起我是吧!”
扶青另只手似乎抖了一下,却依旧气定神闲,沉沉道:“她若是人质,你这一剑刺过来,岂还有命活着走出去?”
少年嘁一声:“有本事,你就把她放了,我们真刀实枪杀一场!”
扶青压低了声音:“三殿下,在凡间与孤动手,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在凡间滥杀无辜就是明智的选择?”少年愤然怒色,“你重伤太子哥哥元神,害他自历劫归位便一睡不醒,新仇旧恨本殿下现在要加倍讨回来!”
他揽住我,仅以一只手,招架这个少年。
少年势如破竹,随着裂纹越来越多,扶青也挡得越来越艰难。他全力一推掌,一柱红光如闪电般贯穿结界,少年瞬即被这股强大的冲击重重掀了出去。
副将拔出腰中配剑,目光追着少年的方向,与身后一众天兵急喊道:“保护三殿下!”
扶青解下披风侧眸示意,黑衣人当即将短匕化作长剑,与天兵齐齐杀进了黑压压的云堆里。
他将披风拢在我肩上,缓缓打了个结,浅声道:“等我回来。”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站在他面前,宛如一只失去操控的提线木偶。
说完,他一默,自顾自道:“你不会等的。”
走到门前,他背身抬抬手,袖中飞出一根金索,径直将我捆在了柱子上:“别乱跑,待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我看着身上的金索,竟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没忍住,笑了。
对于我的笑,他没什么反应,只将白褚剑召出来,脚下踏着风纵身飞入云海。
微弱的烛光几番明灭。
阿姝被宋娘和孟老板护在身下,手里还抓着一颗红豆糖糕,那双堆满笑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对不起,你们的安稳生活,终究还是因为我而毁掉了。
倏然一股暗风袭面而来,烛火最后翻动几下,彻底没了生息。我看到门外有黑影闪过,继而便觉身子一松,金索被人断开:“暮暮!”
“你怎么在这儿?”
我有些诧异,如果按照扶青的说法,霍相君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来。
黑暗中,霍相君将我抱住,像找回了失而复得的东西:“她学得不像你。”
我嗓中透着喑哑,眼泪浸出来,喃喃道:“客栈里的人都死了。”
霍相君闭上眼睛又睁开,凛凛沉默了半刻,牵上我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这个地方,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我一步未挪,抽开手,道:“还是不走了吧。”
霍相君回头看了看我,眼中有些不可置信,还有些不甘心,颤声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你要一辈子待在魔界,一辈子受他摆布吗?”
我跪下来,抚一抚阿姝的脸,将那朵小兰花擦干净些:“我不想再害人了。”
霍相君脸色一白:“害人的不是你!”
再看向他时,我哽咽着哭腔,脸上已挂满泪痕:“可他们都死了,害人的是谁,有区别吗?”
哭声在漫天刀光剑影下,在血迹斑驳的客栈中,显得尤为悲惨凄凉。他忽然一只手揽在肩后,一只手勾住两条腿,将我横抱起来。
我吓一跳:“你干什么?!”
霍相君目光低垂着,搂紧怀中的我,语气坚决:“我不能再让你落入他手里。”
我捶打他的肩膀,拼力挣了挣,挣不动:“快放我下来!”
霍相君转身边走边道:“这五年来,我一直都在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从前,如果当初你没能踩过那些碎片……”
“该多好。”
今晚的风,今晚的月色,格外萧索苍白。
霍相君抱住我,径直迈出了客栈,脚下乘着萧索的风,一点一点裹进黑雾里。
风中掀卷着细碎的尘埃,我回过头眯了眯眼睛,手攀住霍相君脖颈,努力朝天上一望。而此时,扶青正低眉,直凛凛俯眺过来。那双血瞳,在这片星月交辉下,犹如不测之渊格外阴森可怖。
一时间,我有些害怕,缩在霍相君怀里,咬紧唇瓣瑟瑟抖了抖。
扶青持握着白褚剑,掌心抹在锋刃间,擦下一行血迹。然后,一剑指天,打出熊熊业火,把月夜染成了碧青色。
霎时,整座城,亮如白昼。
见势不对,副将一激灵,拦住那个少年:“三殿下,不可以再打下去了,他这是要拉着全城百姓陪葬啊!”
少年正气急败坏地怒骂着什么,霍相君跃过一座房顶,我视线被挡住,看不见了。
焰光如决堤之水汹涌席卷着上空,云絮层层堆叠在一起,越烧越旺。
我望着随时可能砸下来的漫天青火:“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霍相君非但没打算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一语不发。我挣喊道:“求你了,放我下来吧,否则这全城百姓,都会葬身在火海中的!”
话将说完,霍相君突然惨白了脸色,用最后一丝力气护住我的头和身子,像在阙宫高台时那样顺着檐坡直直栽落下去。
坠地后,他手臂一松,猛呛出一大滩血。
我从他怀里半撑起来:“你怎么了?”
霍相君喃喃低咽着什么,我侧耳靠近他唇边,听到了三个字:“噬、心、咒。”
是早年间害重华宫主几近丧命的噬心咒?!
我赫然一惊:“你怎么会中噬……”
心。
咒。
‘数日前,我变成萤火虫,被你用饰盒揣进怀里,当时从门外飞来一只画眉鸟,其实那根本就是霍大哥用法术假扮的。’
‘下回再遇上小咕咕,你就把它装进这里面,带来阙宫让我好好见一见。’
怪不得游园那晚霍相君会在轿撵上一反常态的虚弱……我把小咕咕当作是普通鸟儿送至阙宫,然后眼睁睁看着扶青对他,注入了噬心咒?
可,扶青那么早,就预想到会有今日吗?
他实在,太可怕了。
霍相君唤了唤:“暮暮……”
我哽咽一下:“嗯。”
他低哑道:“对不起。”
我微微僵顿了片刻:“对不起什么?”
霍相君轻咳两声,手心颤巍巍地,捧在我脸上:“我瞒了你一件事,那个持莲纹刀柄的女人,的的确确同主上没有任何关系。”
“听我说……”我刚想张口,他摇摇头,打断道,“两个死士,一个出现在萦梦之境外面,那里看似偏僻却有柏无暇可以随时保护你。而另外一个,却出现在本不算幽静,偏偏事发时无人经过的水塘边。一个,虽将你骗进小路,却也给了你足够反应的时间。另一个,背后暗中偷袭,分明是要置你于死地。所以,操纵他们的,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想大哭一场,淌下眼泪却笑了,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之前不说?”
他嘴角微弱地上扬:“因为,我想带着你,永远离开那个地方。”
我再问:“为什么现在又说了?”
“因为我说过,若有人离间你和主上,那么最终受到伤害的只会是你。”他舍不得闭眼,哭着笑了笑,最后说道,“暮暮,我不能,带你走了……”
忽然脸上一空,我看着他的手,缓缓垂了下去:“是我害你的。”
流婳不知从何处走来,水绿色的轻纱摆动,细指捏成了拳头:“对,是你害的,一切都是你害的!”
我没说话,她掩面抽噎,哭得泣不成声。
哭累了,蜷着膝盖坐下来,小心为他擦去未干的血痕。
天际间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许是迫于太多无辜性命,少年气得咬牙跺脚,与副将发泄着,乘云而去。
未几,青焰散尽,天又暗了下来。
我起身往回走,背后的哭声渐远,影子一点一点拉长。
扶青单膝撑在地上,靠白褚剑支立着身体,一口鲜血蓦地喷了出来。随即,一言不发抬抬手,遣退所有上前搀扶的黑衣人。
他看见我,沉吟了良久,没有任何表情:“过来。”
我埋头,默不作声,听话走了过去,很温驯地跪在他面前。
他冷厉地重复:“过来。”
我膝行几步,被他掐住下巴,高高地迫仰起来:“为什么回来?”
溶溶月下,树影借着风,肆意张牙舞爪。
我伸手揩去他嘴角上的血:“你受伤了。”
他眼边浮出了笑意,仿佛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这么说暮暮是为了我回来的?”
半晌,他埋近我耳边,话语间带着戏谑的口吻:“可我没有中噬心咒啊?”
说完指节轻敲眉心,故作恍然大悟,嘶一声道:“哎呀,我一失手,催动了噬心咒。”
又道:“阴差阳错帮你报了个仇,没关系小事而已,不必谢我。”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手脚冰凉抖了抖,瘫软着身子,无力道:“我跟你回去。”
扶青化去白褚剑,肃目垂望着我,残忍地冷笑:“听不见。”
我紧闭着眼睛呼吸喘喘:“我跟你……”
他将我抱起来:“听不见!”
“回……”
“回……去……”
这三个字用尽了我最后的力气。
等再一睁眼时,窗外洒进斑驳阳光,熟悉的紫珠帘迎风作响。
这里是——
碧滢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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