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地拂,阳光些许刺眼,这还是我醒来后,第一次接触到外面。
司徒星托着辽姜,正喋喋不休地抱怨,譬如小爷快没劲儿了,还要给你当苦力之类的。再譬如,谁跟小爷换个位置,小爷把那半屋子话本全赏给他。抬眼间,正说到兴起,视线冷不丁扫过来,顿时话匣子一收成了哑巴。
霍相君原低着头,因司徒星忽然没了动静,这才仰起眸子肩膀抑不住地抖。泪泽旋在眼眶里打转,一颗晶莹滑落,他好像……哭了。
文沭忙不迭跑过来附在耳边小声说道:“祖宗诶,主上有吩咐,可不许你出来的!”
我晃晃神,目光转向辽姜,他简直虚弱得可以,说句奄奄一息都不过分:“那是怎么回事?”
“你说辽姜公子?”文沭偷摸瞟去一眼,“我只知道打从跪这儿起他就有些奇怪,近两日一日比一日虚弱,像受了伤。”
我托着腮若有所思地问他:“要是被白褚剑所伤会怎么样?”
文沭搔搔头:“那得看主上有没有杀心,倘若不遗余力刺进去,以白褚剑这般法器,不死也掉半条命。”
我了然:“那就怪不得了。”
文沭左右望了望摁着我肩膀直往里推:“虞主子方才进去,想必正同主上说话,你别待这儿赶紧回屋!”
我这膝盖走快了就疼,哪里经得住推嚷,手攀着门框,连忙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文沭脚步一停:“你无缘无故的找我做什么?”
我提起裙摆看着地上小心翼翼跨回去:“废话,既来找你,自是有缘有故。”
他怔愣:“什么缘故?”
我走到角落里冲他招手:“进来。”
随即压小了声问:“你可知道紫虞为何而来?”
文沭不明所以:“主子的事,我一介喽啰,上哪儿知道去?”
我目不转睛地点了他一句:“朔月之夜,我想见扶青哥哥,却被从中作梗拦下消息,你觉得这件事他岂会就此罢休?”
早些时候,秦府里不乏仆从勾心斗角,靠卖弄机灵讨好主子以求上位的比比皆是。有一回,某个小丫鬟自作聪明,拦下娘亲添置冬衣的事情没有禀报。谁料主母夫人发了好一通脾气,不但下令革去她两个月例银,还把人发配到灶房做苦役。其实,添置冬衣本身不重要,但给与不给只能由主母夫人拍案定夺。那小丫鬟错将马屁拍到马蹄上,无疑是在挑衅家主权威,自然要杀鸡儆猴。
扶青执掌魔界,帝王君权岂是家主可与之相较的,所以无论那晚谁在说谎其行为都已越过臣奴本分了。要么不计较,一旦计较,必杀之。
文沭险些惊掉下巴:“莫非虞主子是为这事儿来的?!”
我摸着额角凝思片刻摇摇头反问他道:“不清楚,可换作你的话,是等着扶青哥哥追究呢,还是在他张口前主动承担罪责呢?”
文沭擦把冷汗松了口气:“虞主子承担罪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风波便就此平息了吧,主上也不会拿她怎样的。”
我翻个白眼,嘁一声,道:“想得还挺美。”继而沉默片刻:“紫虞身为映月楼主人,无论谁在砌词撒谎,她理应摆出立场,认个失职之过,乃基本态度。但,你别忘了,那晚她毒发吐血,还是扶青哥哥照顾的呢。”连自己都忍不住笑:“基于责任,她甘愿主动请罚,可扶青哥哥就真的会罚?”
文沭道:“那晚虞主子毒发,连主上都不知道的事,她躺在床上就更不知道了。”
我埋头把玩手指:“毕竟这件事错不在她,理应加以抚慰才对,真正该受罚的人,是那几个戍卫。”
所以,那晚在映月楼外发生的一切,无论碍于情分还是追究对错都轮不到紫虞付出代价。
文沭神色间闪过一丝慌乱:“主上会把他们怎么样啊?”
我停下动作沉沉一想:“要么全处置了,要么就法不责众,单拎出来个替罪羊,剩下的人小惩大诫吧。”
文沭附耳到我跟前尽可能地压低声量:“若要单拎出来个替罪羊,那不摆明了是他吗,两方都没证据,凭什么啊?!”
我默默道:“就凭打‘狗’也要看主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会不明白?”
他将眉头皱起来:“那也不能杀自己的‘狗’啊?”
我揉揉鼻子吁嘘一声:“紫虞身处魔界许多年,背后有辽姜也有她自己的势力,眼下大战将至扶青哥哥自当以笼络为先。”膝盖站久了不舒坦我索性支倚到金柱上:“我曾在琉宫外被人赐教了一句话,今日便原封不动说给你吧,最没价值的那个人,就是挡箭牌。”
文沭捧着额,叹一声,道:“那晚是我让他去映月楼的,若因此而生出什么事端,恐怕这辈子都难安了。”
我背靠金柱滑下去挑了个安逸的姿势坐着:“除非他自己撒谎,否则映月楼的人挡路,你派谁去都会是这个结果。”说话间默默掰正两条腿,手轻轻捶了捶,舒坦。
文沭想也不想拍拍胸脯斩钉截铁打着包票:“我了解他,那小子向来只认死理,但凡涉及主上的事绝对一丝不苟。再者说,他又不是傻子,撒这种谎能瞒住多久?”
是啊,撒这种谎能瞒住多久,小小戍卫有必要因一时口角自寻死路?
文沭忙又道:“子暮,你答应过会救他的,而且现在也没有人能劝住主上了。”
我懒散地抬头仰看他一眼:“我既答应帮忙就不会不管,可又实在没什么把握,所以才喊你进来,有些话嘱咐。”
他问:“嘱咐什么?”
我思忖了一下:“若扶青哥哥执意不肯留他性命,你便去末阳殿找奉虔叔叔,我尽量拖延时间等着。”
文沭埋着脑袋咬了咬指甲:“要是将军不来怎么办?”
我提起嘴角淡淡一笑:“奉虔叔叔一定会来。”
文沭听得一懵:“你怎么知道?”
我动动手臂展了个懒腰:“原本不知道,眼见他一并跪着,便或多或少地知道咯。照理说,扶青哥哥准你出入阙宫,你若想暗中帮他溜进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等半晌:“难就难在,他被周围几十双眼睛盯着,别说混进阙宫只消站起来便会引人注目。凭你们,要做到悄无声息,首先连辽姜那关都过不了。”
最后:“昨天我瞧你手上提着从末阳殿送来的早膳,可见是奉虔叔叔的主意,对吗?他借送早膳的机会替那戍卫使了个障眼法,目的只为让你们能见到我,没说错吧?”
况且扶青险些杀了那戍卫,还是奉虔在场拦下来,才暂时保住性命。所以,即使我没有办法救他,末阳殿那边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不管的。
文沭抵着口鼻呛了呛:“将军吩咐过不许说的,你就这么猜着了,我很尴尬啊。”
我哦一声问:“为什么不许?”
他也是一头雾水:“将军只让他进来找你,别的什么都没说,我也不敢问。”
我试图寻个结果怎奈抓破头也想不出来便乖觉放弃了:“行吧,你先出去守着,可别忘了我刚才的嘱咐。”
文沭难得摆出郑重的表情:“如若主上执意不肯留他性命,便去末阳殿找将军,我记下了。”
说完他便要走,影子拉长在地板上,我急忙挥动胳膊喊了声:“等等!”
文沭撇眸,露出迷茫的表情,我蹭在地上挪了挪屁股:“醉灵是不是已经平安离开魔界了?”
他想也不想:“若醉灵还在,将军也不至于头痛,末阳殿外每日都有人请命,恨不得杀了你给虞主子一个交代。”
我点点头,手捏住衣角,闭了眼又睁开:“她们没事就好。”
…………
…………
…………
文沭足足看了我小半日,见实在没什么话说,便暗暗松口气,正要走时——“等等!”
他吓得,哦哟了一声,连连拍打着胸脯:“祖宗,咱有什么话,能不能一次说完啊?”
我背靠金柱左手撑在地上,右手摸一把老腰,吃力道:“扶你祖宗我起来。”
“…………”
等站稳了,我拍干净衣裳,正准备说话的时候,他生怕再听到那两个字,猛一记转身撒丫子逃得飞快。
我只能对空无一人的大殿默默抽动着嘴角:“……呃……谢谢。”
将一转身见墙后藏了个人,影子鬼鬼祟祟的,是思琴。便歪下头微眯笑眼:“你不守着紫虞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许是没想到会被发现,那影子怔愣了几许,硬着头皮走出来,向我倾身一福:“虞主子身边有主上呢,轮不到奴婢担忧,倒是姑娘你……许久未见姑娘踪影,奴婢实在不放心,所以出来瞧瞧。”
我恍然大悟:“你站这儿多久了?”
思琴两眼一转:“奴婢来时,文沭正好出去,顶多前后脚的功夫吧。”
这般拙劣的谎言我若相信便是傻子,但也没必要与她争论什么,反正都已经听了,随便吧。
回去时我怕弄疼了膝盖是而走得很慢,她便一路放缓脚步跟着,也很慢:“姑娘今日穿这身衣裳,像要出嫁似的,真好看。”望一眼曳地的裙摆:“是主上拿给姑娘的吗?”
这话听着可真新鲜:“但凡大红的衣裳都像要出嫁,赤羽鲛绡裙我穿了五年,怎么从前没见你问?”说完斜瞟了一眼:“就因为它长些?”
思琴委婉地笑:“奴婢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觉着这裙子好看,故多嘴一提罢了。”
途径芳华室我不动声色接着往前走一步未停:“且不说你比我多活了千百个年头,何况能有幸跟在紫虞身边伺候,又岂会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呢?”
思琴愣道:“子暮姑娘,芳华室已经过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我半侧眸子反问她:“谁说去芳华室?”
她跑上来像块石头堵在我面前:“姑娘要去书房?虞主子眼下正有话同主上说,你这般冒冒失失过去,恐怕不大方便。”
我含笑看她:“这里是阙宫。”言外之意,这里不是映月楼,姑奶奶我想去哪就去哪,除了扶青谁都没资格说不方便。
思琴显然听懂了,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好歹知道让条路出来,容我小摇小摆地走过去。之所以不是大摇大摆,主要因为膝盖疼,没那种气势。
今日书房的门仍旧虚掩着,缝隙只比昨天小了些,得抽时间提醒他,这习惯不好。
然而。
这习惯确实不好。
因为我看到了很刺眼的一幕。
扶青笔直地站着,紫虞从身后抱上去,十指牢牢紧扣在胸前。眉如新月似蹙非蹙,眼中有柔情辗转,一番梨花带雨,楚楚惹人怜。
她哽咽啜泣着,泪水簌簌地往下落,恐怕是个男人都要化了:“我会把控好分寸,每天只爱你一点点,这已经是最后的希冀,不要连它也夺走可以吗?”
思琴往门缝里一瞧,把声音压到最低,扬着笑意耳语:“你看,我都说了,眼下不方便吧?”
我没有答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泪水逆进胸口积成了苦海。为什么娘亲从未教过我,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这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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