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甩掉鞋翻身上床将被褥滚得乱七八糟,终于花三个时辰醒悟过来一件事,又花三个时辰接受这件事,今日便浑浑虚度了。
此间最荒唐莫过于,我对皇帝老子,动了春心。
这是一桩很严肃很糟糕的事。
莫说他万乘之尊且心里仍旧牵挂着清秋,即使前恩断尽也尚有个霍相君呢,我哪怕对路边乞丐动心思,都不应该萌此妄念。尤其前脚还严词拒绝后脚便改了主意,若传出去岂非打自己的脸,平白惹人笑话?
我觉得,就算越不过本能,至少也应该及时抓住缰绳,决不能由车轱辘径直滚到深渊里去。
戌时,侍女送来一床被子,藕荷纱缝上绣着霞浪云纹的丝缎:“这是主上怕姑娘夜里冻着故而吩咐奴婢送来的锦被。”
我胸口跳了跳:“他什么时候吩咐的?”
侍女道:“今日一早。”
今日一早,细算便该是文沭离开阙宫之前,我端着还剩下小半碗的肉羹汤埋头不敢看那床被子:“既然一早吩咐为何现在才送来?”
她铺好床垂首一笑:“主上只为提醒姑娘,此刻已夜幕降临,是时候休息了。”
肉伴着汤菜,分明醇香鲜美,却吃得索然无味:“确是该睡养生觉的时辰了。”说完把羹放回托盘里,取绢擦了擦嘴,再无话。
侍女散开床帐熄灭了烛火,手捧托盘埋头屏退出去,我身上盖着两层被子,辗转反侧目不交睫。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暮暮长大了,举手投足都那么好看,不知将来谁有福分娶你为妻呢?’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如果不是错觉,如果是真的,你愿意吗?’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放心,我喜欢强者,生来握着刀的那种。’
根本睡不着! ! !
我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对着壶嘴咕咚几口,心里狂跳得厉害。
果真如话本里写的,有些念头一旦萌生出来,就像烈火烹油愈发不可收拾。水,灭火需得用水,只消浇个透心凉就好了。
我怀间抱着侍女送来的锦被打开门艰难侧出去,琉璃壁上金盏红烛灯火通明,恍如白昼。靠近时,书房正半虚半掩,依稀听见里面似有人说话。
一记声音慵慵淡淡地问他:“君上贵人多忘事,那信笺里寥寥可数的几句,恐怕早已被您抛却到九霄云外了吧?”
扶青漠然不动:“元神复位,苏醒在即,把守严密,难以靠近。”
那声音一派漫不经心:“既然君上没忘,那为何迟迟不见动作呢,小仙诸事繁琐来这一趟很不易的。”
扶青冷哼:“阁下在仙界都只能感叹一声把守严密难以靠近,孤居于北海雪境离九重天万里之遥,恐怕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我搂紧险些滑掉的被子只听那声又道:“明人不说暗话,虽然暂时没查出什么头绪,但我知道君上在九重天有自己的暗线。”
扶青沉沉地:“孤不大喜欢给别人做刀子。”
对面反哦了一声:“君上难道不担心引幽醒过来会成为您在战场上的大敌吗?”
扶青半晌没再开口,冷不丁笑了出来,话里带着戏谑:“那也好过舍掉自己的暗线替别人除障。”
对面故作惋惜浅叹一声道:“玄沧宫的这件事君上尽可放心,即使您愿意舍掉一个暗线,只怕现在也没机会了。”
扶青啪嗒放下茶杯:“看来他已经醒了,那么阁下造访,所谓何事啊?”
对面一字一字咬了极重的音:“当然是与君上做交易,顺便告诉君上一件,暗线听不到的事。”
扶青言语间透出兴味:“愿闻其详。”
对面的声音道:“其实天帝对君上获悉青雀台下落,乃至得到青雀台的传言,并未十分相信。之所以打这场仗是因为他不敢赌,丢了雪境天兵没什么大碍,可若神卷落入魔界,那才要命啊。”
扶青像摆弄风铃从容地拨了拨悬在架上的那一排籇笔:“孤也知道天帝不敢赌,在高位上坐久了,他怕掉下来。”
说话那人泰然自若,脚踏轻步于房中悠悠踱了踱,高挑模糊的背影从门缝间隙一晃而过:“财富越多越怕为人所盗,即使天帝也不能免俗,君上悟得很透彻嘛。除此之外,他亦打算借这场仗,试一试魔界如今实力有多强。”
扶青静道:“他应当明白,这场仗仙界若是输了,北海雪境将再无天兵容身之处。”
门里面脚步声戛然而止,安静了一会儿,才道:“这便是我要说与君上的,暗线听不到的,绝密。”
说罢那人压着嗓音缓缓道:“天帝筹谋,这场仗若仙界赢了,正好可以扩张在雪境的势力。若输了,便以不忍战乱蔓延,致使苍生受难为名与君上修睦,并将膝下霁月公主送来魔界给君上做侧妃。”
侧……侧妃?
天帝不敢冒险,因害怕青雀台会落入扶青之手,所以即便对流言的真假存疑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二则,他需要知己知彼,此番恰是试探魔界的好机会。赢了自不必说,输了亦权当做个交换,把底牌从雪境天兵换成公主。这么一来就算扶青大获全胜,天帝照样能在他身边,安插一枚钉子。
本来筹划良久只为铲除仙界在雪山的部署,如今天帝偷梁换柱这么一搞,他又被掣肘了。
果然扶青声冷下来:“天帝舍得给孤就一定要?”
那人笑了几声用玩味的语气明知故问:“君上不肯接受公主,便是拒绝与仙界修睦,誓要将这场仗打到底咯?”
紧接着便又兀自回答起来:“纵使君上已得到青雀台,没有昆仑剪也是枉然,否则早就兵戎相见,又何必抓走醉灵,引仙界开战呢?所以,魔界现在只能打小仗,若大动干戈损兵折将您恐怕吃不消啊。”
最后附上一句:“若公主路上发生意外,届时天帝出师有名,魔界将面临什么,您可想清楚了。”
届时,公主发生意外,天帝名正言顺为女报仇,魔界将面临一场大兵压境的恶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千的比八百的更打不起,这位侧妃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扶青森寒道:“那可是他唯一亲生的女儿。”
那人仿佛在听一则笑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到了必要的时候,儿子都能牺牲,何况女儿呢?”
继而问:“君上可愿与我交易?”
扶青冷笑着道:“那得看你的条件够不够资格。”
那人顿了顿话里透着霜寒:“我替君上解决霁月这桩麻烦,换引幽魂飞魄散,够么?”
“不够。”扶青话音幽幽地,“除此外孤要一个人,迦山晔阳君,段臻。”
那人凝思许久:“君上胃口可真大啊。”
扶青不以为然地哼笑:“孤喜欢等价交易,换引幽的命,你不亏。”
等价交易?
‘你的父亲,你的状元郎哥哥,还有个尚未过门的嫂嫂,再算上那嚣张跋扈的主母夫人,秦府上上下下凑在一起应该勉强够了。’
‘不是要偿命吗,只有你一个怎么够啊,用秦府上下几十条人命来抵,这才算得上一笔公平的等价交易嘛。’
我咬牙,忍不住有些难受,躁动的春心被浇透了半截。
他虽在芳草镇挥金如土,精明的时候倒也精明,即便生来不做君王,哪怕做一个商人,亦可呼风唤雨,睥睨天下。
恍然,我被子没抓稳,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骤不及防,黑影破门而出,宽大的襟袍扬起来,一双冷眸隐匿在风帽下。男子长眉微挑,掐住我喉咙,指尖发力。
白褚剑悬在他脖子上,烛火寒光交辉相映,反照出扶青的脸:“把手拿开。”
他扫一眼抵在脖子上的剑,屏着声沉默须臾,忽笑了:“原来是君上金屋藏娇啊,您这娇娥可不大老实,她在偷听我们讲话。”
扶青眼中暗含杀意,剑锋用力抵上去,沁出几颗血珠:“同样的话孤只重复一遍,这里不是九重天,把手拿开!”
男子退后两步,指尖刮了刮脖子上的血,眉目如画嘴角边勾起一丝丝轻弧:“君上竟留个凡人在身边,是看腻了魔界女子,想要寻个新鲜?”
我钻到扶青背后藏起来,捧着脖子连连大口地吸气,牵住他衣裳小心探出半张脸。
男子外头拢一袭披风,里面是淡淡的仙装,半侧身负手而立:“倘若君上看腻了魔界女子,霁月公主也不错啊,至少比她强。”
这话令我不大爽快:“你什么意思啊?”
他眯眼打量:“姑娘几岁?”
我压着声,支吾了片晌,方才缓缓答他:“十五。”
扶青披着月华般的清冷,与那个人四目相对,像在思考什么,都不说话。
我以为自己是在年岁上被人嫌弃了,便将声量拔高几个调,辩驳道:“我不小了,这年纪在人界,都可以谈婚论嫁了!”
“为什么九加上五等于十五,难道不是十四吗,你说呢……”他闭上眼,指节敲了敲额头,忽一挑眉诡异看着我笑,“奇奇?”
什么?
我花了些时间反应,脑海中拼凑起零碎的片段,记忆恍如走马灯一样拉回到从前。那年在缥缈宫,有两名仙将驻足床旁,好似隔着帷幔提过几个问题。
‘姑娘,你叫什么,几岁了?’
‘我,我叫奇奇,九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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