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月底,大学士闻泽玘的夫人带着女儿闻音、闻铃,前来滴翠山探望太皇太后。

年仅五岁的闻铃枯坐可怜,太皇太后便叫人带她出去玩耍,并让李凤鸣与闻音也陪着。

齐国女孩儿出门的机会不多,小闻铃又正是好奇的年岁,只是由她在行宫里四下跑跑跳跳,她也开怀如撒欢的小兔。

闻音与李凤鸣年岁相当,两个芳龄十九的大姑娘总不能跟着五岁小孩儿一起蹦跳奔跑,便并肩漫步在后,随意闲聊几句。

反正闻家婢女及两个行宫侍女将她看顾周全,连淳于黛也跟在旁帮着,倒不用担心小家伙跌倒或闯祸。

交谈中,李凤鸣发现,这次的闻音开朗许多,完全不像上回随恒王妃来时那样。

“……那‘笑兰凝神香’,我只用过一回,就全被我娘要了去。您说气人不气人?”

她虽说着抱怨的话,眼底却漾笑,母女间的关系显然极为亲昵。

“好在她还念点母女情分,将那‘玉容散’给我留着。我照您说的,早晚洁面时用,这一个月下来,许多人都说我当真白了些。”

大约有意展示成效,她今日特地未施粉黛。

李凤鸣认真端详了她素净的面庞,颔首笑道:“上回那一罐,应当还够你用上月余,用完只管再来找我拿。”

闻大学士家算是清贵门第,可不敢像恒王妃那般出手阔绰。

闻音赶忙摆摆手,羞涩婉拒:“多谢淮王妃美意。”

“不要你花钱,送你的,”李凤鸣看出她的顾虑,噙笑解释,“我在雍京也不认识什么人,瞧着你合眼缘,就想交个朋友。你我年岁相当,私下里就不必‘您’来‘您’去了。”

闻音当然愿与她结交,但教养使然,总觉交情归交情,平白占朋友的便宜并不合适。

“既是你嫁妆里带来的东西,若给了我,你自己岂不是很快就没得用了?这不好。”

李凤鸣道:“我有方子的。等淮王殿下从前线回来,我问问他名下有无制药局坊,需用什么都能现做。”

齐国国策对商人较为友善,因此雍京城一向云集天下客商。只要舍得花钱,想要产自哪国的原材都不是问题。

这一个月下来,李凤鸣已经盘算好生财之道,就等萧明彻回京。

“既如此,那我可就不推辞了。”

闻音也不扭捏客套,当即拊掌乐开:“中旬时听我爹提过,说陛下召了淮王回京。算算日子,最多再几日就该到了。届时若淮王府摆庆功宴,我送个有趣的东西给你做贺礼。”

“什么庆功宴?”李凤鸣微一愣怔。

闻音诧异:“你还不知?前日宫门张贴了南境加急传回的捷报,这两天京中街头巷尾都传开了。淮王在螺山亲自上阵杀敌,助陈驰将军反败为胜。”

齐国没有官方邸报,如皇帝谕旨、朝廷大政、臣僚奏议、官员任免调迁、前线战报这类大小消息,都会张贴于宫门,公诸传抄。

因战报是通过兵部“飞驿”加急回传,所以螺山大胜的消息虽与萧明彻几乎同时启程,但消息却比萧明彻本人先抵京城。

*****

滴翠山离京城南门仅二十里,但太皇太后按齐制不能干政,老人家对朝政时事也没兴趣,所以相关消息通常不会特地传到这里。

傍晚,李凤鸣回到长枫苑时,明艳笑脸甜得能滴出蜜来,让辛茴看着瘆得慌。

辛茴心情复杂地觑着她,小声劝谏:“殿下,您还是快将腿放下来吧。若叫淳于看见您这般不顾仪态,又要忍不住念经了。”

书桌后,李凤鸣坐没坐相地翘着个二郎腿,喜滋滋道:“我今夜心情大美,就算淳于念经说教,我也不怕不恼。”

“淮王大捷、即将回京的消息,怎么就让您高兴成这样了?”辛茴不解。

“用你这小脑瓜子好生想想,在回京路上那是萧明彻吗?”

李凤鸣懒洋洋抬手,指尖在她额角轻轻一戳。“那是一万个金锭正哐啷作响,朝我怀里飞奔而来!”

两人正笑闹间,淳于黛端着参茶进了书房。

李凤鸣的腿比脑子反应快,迅速放下并拢,坐姿在瞬间恢复成端庄肃正的模样。

淳于黛奉上参茶,假装没瞧见她方才那散漫姿态:“殿下,我今日帮忙照看闻家小姑娘时,与闻家的婢女闲聊了几句。”

李凤鸣喝茶的动作顿住,扭头看向她:“听到什么了?”

“前几日,太子与恒王在齐帝面前大吵一架,惹得齐帝动了怒,”淳于黛小声道,“但外间并不知个中因由。我想,或许与淮王殿下和廉家有关。”

李凤鸣想了想,点头道:“多半是。管他呢,既萧明彻回信对我说‘知道了’,今日又听闻音说‘南境螺山大捷’的事已街知巷闻,想来一切尽在他掌握。”

只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却在两天之内就满京城街知巷闻,连闻音那样的深闺贵女都听说了。这要是没人在背后刻意推波助澜……

反正李凤鸣是不信的。

“看样子他应付得来,我就不必再多事操这份闲心了。”

*****

事实证明,李凤鸣的心放得早了点。

四月初二上午,萧明彻抵京,奉诏进宫面圣。

据说齐帝是在御书房见的他,在场除太子与恒王之外,还有中书令韦继淳。

天知道这几个人在御书房里谈了什么,反正到了下午,萧明彻就被一道“至滴翠山思过三月,静听发落”的含糊口谕轰到了行宫。

从在行宫门口接到萧明彻,再到两人一同去太皇太后面前见礼,李凤鸣全程呆若木鸡。

她终于意识到,之前萧明彻在信中说的“知道”,和她以为的知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众人怕太皇太后无谓悬心,谁也没告诉她萧明彻是被罚来思过的。

老太太只当他从前线回来后,特地腾空来行宫陪自己小住,甚是欣慰。

面对这个莫名亲切慈祥的太奶奶,萧明彻一反常态,好几次露出“活见鬼”般的震惊与狐疑。

幸亏老太太眼神不是很好,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还乐呵呵打趣起哄:“小凤鸣这是怎么啦?天天伸长颈子盼星星盼月亮的,这会儿人就在跟前,你倒害羞得说不出话了?”

萧明彻僵住,以古怪余光瞥向身旁的李凤鸣。

只见她木然抬头,冲老太太扯出个僵硬笑脸,既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老太太高兴地挥挥手:“小两口才新婚就分别,眼下好不容易重聚,太奶奶也该成人之美。明日起,晨昏定省都免了,你俩也好多多相处。”

料想他俩久别重逢,定有许多亲热私房话要说,老太太便催着他们回长枫苑。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

萧明彻是不知说什么,而李凤鸣是真说不出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喷火。

本以为萧明彻回来后,她就可以回京推进自己的生财大计。结果呢?这家伙明明提前得了消息,居然还能中了别人的招,才回京面完圣就被罚到滴翠山思过!还长达三个月!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隔着半臂的距离沉默并行。

辛茴跟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喘。她太了解李凤鸣,一眼就看出自家殿下已在抓狂边缘。

她完全不想触霉头,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大齐淮王殿下祈福。

*****

进了长枫苑,萧明彻突然想起一事。见沿途廊下都有行宫侍女,他便唤李凤鸣进书房单独说话。

进了书房关好门,萧明彻回身,不大自在地清清嗓子。“你,能不能……”

他开口时并没有斟酌好措辞,话才起头就卡住了。

李凤鸣缓缓迎上他的目光,神色颓靡。“淮王殿下,可否容我先请问一事?”

萧明彻颇有风度地颔首:“好。”

“我实在好奇,您今日在御书房究竟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致触怒天颜,连螺山大捷的功劳都护不住您贵体?”李凤鸣的声音虽隐怒,却恹恹的。

整张脸更像是被霜打过的娇花,美则美矣,却如三魂七魄被抽走,蔫得叫人心惊胆战。

萧明彻垂眸端详她半晌,淡声回:“什么也没做。父皇问南境军饷明细是否有异,我没见过那明细,便答不知。”

今日在御书房的事,说来也不复杂。

恒王表示,廉家去年呈交兵部的部分南境军饷支出明细有异常,他怀疑廉贞贪墨军饷。

太子则认为廉贞不是这样的人,廉家也没这么大胆子。

之后,太子主张派特使前往南境彻查,以证廉贞清白;恒王则提议先控制住整个廉家再查,以免打草惊蛇。

他俩吵了足有一个半时辰,双方相持不下,中书令韦继淳又和稀泥,齐帝听烦了,当下也难决断,便迁怒萧明彻,说他“督军失察,一问三不知”,这便发了道含糊不清的口谕,将他轰来行宫反省。

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李凤鸣皮笑肉不笑地连发两问:“所以,廉贞贪墨军饷了吗?您涉事或知情吗?”

萧明彻摇头,睨她的眼神很奇怪:“你很担心我会被问罪?”

“不会被问罪,这在贵国陛下眼里根本不是大事。他打发你来行宫思过,意思就是不想管。”李凤鸣说得有气无力,但话里的意思却十分笃定。

“他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同时按下太子和恒王两头。”

萧明彻眼神湛了湛:“父皇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那不重要,不必深究这种细节,”李凤鸣生无可恋地觑着他,直呼其名,“萧明彻,咱俩打一架吧。”

“什么?”

从今日一早进宫面圣经历的种种不愉快,再到被罚来行宫见到个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太奶奶,萧明彻本就很懵。

眼下李凤鸣再一句一个大转折,说起来话貌似前言不搭后语,这让他简直无所适从。

他周身不自觉地紧绷,眼中凝起戒备:“为什么突然想和我打架?”

其实我不是想和你打架,是想单方面殴打你。

李凤鸣幽幽惨笑:“你有没有学过一句圣人言,叫做‘一寸光阴,一寸金’?”

接下来还要陪着这家伙在行宫思过整整三个月,她的损失可太惨重了!

李凤鸣越想越气,索性反手从桌上抓了张纸,揉成团往他面上砸去。

她压着嗓音,咬牙切齿地怒道:“你到底哪儿来的底气在信里回我‘知道了’?!”

萧明彻敏捷躲过,给她一记警告的眼神:“你……”

“你什么你?!就今日这芝麻大点的事也不能全身而退,你知道个鬼啊!”

李凤鸣越想越气,随手又拿了册书往他砸去。

“人之所以要长嘴,就是为了让你在遇到麻烦时开口说话!几句话就能脱身自保的事,你跟个傻蚌壳似的不吭声,别人不欺你欺谁?!”

萧明彻再次躲过,见她居然要伸手去拿花瓶,长腿一迈就冲过去,以肘压住她的小臂,眼中有许多不解。

*****

李凤鸣知道自己不该失态,可她心中太过窝火。

从小到大,她在旁的事上都很能让人,但于朝局之事上却分寸必争。

因为皇嗣的生存之道不同于常人,每次看似微小的退让与息事宁人,经年累月积累下来,说不得那天就会变成压死自己的大山。

在她看来,廉贞这件事,萧明彻完全可以用一种圆滑柔和的方式,轻松脱身。

可他居然闷不吭声,硬生生吃了“被罚至行宫思过三个月”这么大个亏!

李凤鸣反身一旋,挣脱萧明彻的压制,挥拳就过去了。

“别以为长得好看我就舍不得打你!你好歹也算是我的人,就这么任人欺压,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伴随这一声怒火冲天的娇喝,萧明彻愣在当场,颧骨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李凤鸣没想到他会突然停止抵挡的动作,当下也有些傻眼。

两人停止打斗,四目相对,书房内陡然陷入一种诡异沉默。

稍顷,萧明彻眉心微蹙:“谁是谁的人?你想清楚再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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