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解的死局, 让蔺楚疏忍不住低声叹息。
时至今日,他已说不清为自己的执念放弃了多少,付出了几何。
但他也明白, 自己和周长明的未来, 仅靠他是远远不够的。
必须设法找出那人身上诡异禁制的来源, 顺势揪出幕后之人。
可如今他自身难保, 对于周长明身上可能危及性命的禁制,实在不敢妄动。
而且, 有些路途,总要那人自己走出一步,才有重见天日的希望。
因此即使周长明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 蔺楚疏依然没有阻止,而是任由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或许会觉得我疯了吧。”
周长明揉了揉眼, 苦笑道,
“这些话我已经憋在心里很久, 原本想找个更合适的机会告诉你,但现在,或许已经来不及再等了。”
“我任性妄为了太久,或许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过错, 继续留在这里,也只会徒增你的焦灼和痛苦,所以……”
仿佛有钝刀在心头磨砺,久痛而不见血, 等到破开皮肉, 已经伤及了最深处的柔软。
周长明深吸口气,还是艰涩开口:
“或许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蔺楚疏的心脏重重坠落下去。
尽管导火索看似是叶清漪的死和魔心石之变, 他和周长明之间的矛盾早已由来甚久。
那人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终其一生留在自己身边。
在周长明眼里,他只是个异世界的过客,不论羁绊的情缘再深刻,最终都逃不过消散的结局。
可叹,可笑,蔺楚疏闭上双眸。
他竟曾经幻想过,周长明对自己,会有那么一丝不同。
他们之间的情缘如此单薄,甚至连莫须有的弟弟也敌不过;
他们之间的信任如此脆弱,甚至连匆促间的误会也解不清。
也许此刻自己开口挽留,周长明依旧会选择留下。
但那样彼此的感情就会变成羁绊的枷锁,他不会得到快乐,也无从解脱出懊悔和煎熬。
不如在暴风雨前的宁静里,悄然归去。
绵密的绞痛涌上喉头,让出口的每个字,都浸染了泣血般的沙哑。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会接受。”
蔺楚疏调回目光,定定注视着周长明。
没有挣扎,没有挽留。
可那双清澄眸底浓得化不开的悲哀,还是让周长明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他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向蔺楚疏坦白一切井告别后,那个人会有的反应。
他想象过愤怒,失望,暴虐,却独独没有想到是如斯的平静和绝望。
气氛一时陷入了凝滞的沉默。
半晌,蔺楚疏轻弹指尖,灵力托举着六道华莲,缓缓飘落在周长明眼前。
“六道华莲里储存着你以往三世的积累,为防万一,我也添置了不少物资在其中,供你在其中休憩月载绰绰有余。”
简单平淡的嘱托,却分明渗透了浓重的血气与哀戚。
他的视线似乎落到了周长明身上,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属于过往的如风幻影。
“若是准备好了,我便送你去朝音阁山门,没有阁主授予的令鉴,是无法顺利进出的。”
哀伤无告,如潮如海。
周长明几乎承受不住蔺楚疏的目光,强忍着泪意侧过脸庞,点了点头。
蔺楚疏不着痕迹地在墙壁上借力一撑,立直身体,朝屋外走去。
周长明余光望着他走出房门,才敢抬起头,匆匆地抹去残泪,快步跟上。
许是担忧魔心石侵扰的缘故,从墨刑司到朝音阁山门的路上,除了巡逻的卫队,几乎没有朝音阁弟子的踪迹。
他跟在蔺楚疏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心头纷乱无已。
那人始终没有回头。
他心底便忍不住没了边际地乱猜。
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继续留下,固然只能徒增痛苦。
可一想到就此离开,自己就将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人,他的心房就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呼呼地往里漏着风。
那些被抛在身后的青山绿水,承载着相处点滴的记忆,都不可追溯,也无法挽回。
周长明忽然感到一阵极致的恐惧与悲哀。
嘴唇颤抖,他试图喊住蔺楚疏,却怎么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对方同样一次也不曾回头。
失血的虚弱让五感不断变得迟滞,仅仅是掩饰住自己的异常,就几乎耗去了蔺楚疏全身的力气。
他已经无力御剑飞行,只能徒步走完这段路程。
但也正是因此,还能偷得些许和那人相处的时光。
苦苦追寻百年的执念,不可能说放下便放下。
然而眼下自己无力庇护周长明,继续强行留着他,或许会危及他的安全。
更何况,他已向命运下注了一场豪赌。
倘若真正到了生死须臾,万劫不复之时,周长明愿意为他舍弃一切,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或许他终究能得偿所愿。
希望微末,却已经是茫茫黑夜中,照耀前路唯一的光源。
而身前的路纵然漫长,也逐渐接近了尽头。
蔺楚疏在环岛结界前停下了脚步。
依旧是水草丰美衔接着星屿海呼啸的风暴,只不过上次得见,心中怀着的尽是对未来的愉悦与期待,如今却徒留下一片荒芜。
他从储物囊中取出出岛令鉴,缓缓贴在结界壁上。
随着灵力涌入,令鉴焕发出隐隐的幽绿光芒。铺天盖地的风暴墙顿时从中分裂开来,影影绰绰的光晕里,露出一艘停泊的白色帆船。
“离岛处设有引渡弟子,会带你回到星屿海附近的城镇。”
蔺楚疏蹙眉压下胸间翻涌的腥气,波澜不惊地道。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他的目光落到周长明紧攥衣角,青筋迸起的手背上,眸色幽深。
那人浑身颤抖,面色发白。
脊背虽然竭尽全力地挺起,却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自己就要离开朝音阁,离开星屿岛了。
或许这次一别,此生便再无相见的机会。
周长明心头发冷发痛,他来到这个游戏世界的任务,就是为了挽救弟弟的生命。
如果这次真的离开,未来他将没有任何理由再回返,属于他的所有数据,也会被管理员就此清除。
这次和蔺楚疏分开,恐怕就是永别了。
尽管已经提前做了不知千百次心理建设,等真正面临别离的刹那,所谓理智的堤坝,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
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怎么也迈不动步伐,周长明抬起头,与蔺楚疏对上视线的刹那,忽然屏住了呼吸。
他看见了蔺楚疏眼角的一丝水红。
纵然多次挣扎在生死边缘受尽苦楚,那人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如今却为了他的离去而泪盈于睫。
心底似乎有某种事物铿然碎裂。
游戏与现实有别,一直以来的坚持在此刻变得薄脆如纸,割舍掉与蔺楚疏的这段感情,甚至比他就此死去更让人痛苦绝望。
“小疏,我……”
“事不宜迟。”蔺楚疏猝然张口打断了他,仿佛不忍再看,垂落了眼睫。
“令鉴一日内只能开启一次结界,若是不抓紧时间,被长老会其他人察觉,你或许就走不了了。”
他眉心微微抽搐,看似对周长明下了逐客令,实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苦苦相逼。
如果再耽误哪怕一刻,或许连他也会忍不住后悔。
届时自己和周长明都逃不过最坏的结局。
“……对不起。”
再多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周长明哽咽着说出一句,用尽全身的力气,跃出了结界。
炫目的灵力从他身侧如潮水般褪去,眼前的景物一变再变,等到再次看清四周,他已经身在了那艘帆船之上。
接应弟子朝他点头示意,随即拉开船帆,动锚起航。
周长明猝然回过头去。
方才明明近在咫尺的星屿岛,此时已经缩成了芝麻大的黑点,虚虚实实地悬挂在天海相接的连线上,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
支撑身体的力气骤然被抽空,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潸然滑落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朦胧的视野里,他恍惚间又看到那个清冷隽逸的白衣仙人款款行来,朝自己伸出手。
他明白他等了很久。
可如今却再也等不到了。
耳后那颗痣再一次剧烈地灼痛起来,但内心的情绪早已崩溃,周长明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脑海中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和他以往认知的真相背道而驰。
但冥冥之中似乎也存在着一种强大的力量,阻碍着他继续思索。
每当理智即将被情感击垮时,关于弟弟的种种就会不受控制地涌出,让他挣扎,让他懊悔。
他错的彻彻底底,却也别无选择。
周长明弓下身,痉挛似的攥紧了双臂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呜咽着。
若有可能,他宁愿舍弃一切。
只愿不再辜负任何人,不再造就更多罪孽与痛苦。
但不论他如何做,都无法求得两全,注定有人要被辜负。
巍巍天意倾轧,终究将锋利的斧钺砸向了他和他。
……
望着周长明的身影消失在结界之后,蔺楚疏终于隐忍不住地闷哼一声,唇边浮起艳色。
胸膛间弥散开撕裂的绞痛,尽管血御阵已经将他体内的精血消耗得七七八八,因极度伤痛的刺激,依旧有腥气不断地上涌。
方才他在周长明面前不过是强撑,此刻眼前一片黑沉,耳鸣也一阵紧似一阵。
“师尊,师尊!”隐约有焦灼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秋声缈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触手的身躯寒冷得骇人,压制不住的冰系灵力在经脉中左冲右突,使蔺楚疏全身都覆盖上了一层霜雪。
秋声缈强忍着泪意,为他消融着身上的冰雪。
而蔺楚疏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视线投向不知名的远方,神情哀绝又荒芜。
“他走了。”
轻声一句陈述,便判了自己极刑。
人世间最大的悲剧,无疑是得而复失。
给予了他一场美好的幻梦,再打碎给他看。梦破灭了,他内心的执念也一井被连根摧毁。
爱也恨也,是耶非耶,都消亡,都成空。
他身子一沉,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火葬场加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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