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桢说,钱钏十六岁了,再不嫁人,就要被罚银子了。
陆濯皱皱眉道:“罚什么银子?”
钱钏气竭,翻身向榻内,不再理会他。
男权社会下,男人作为既得利益者,自然不会知道女子的水深火热,瞧瞧眼前这位就知道,这位金殿点出来的状元郎,连大梁朝律法都没记清。
陆濯其实确实未往那方面想,见她生了气,才反应过来本朝确实有这么一条律法。
“十六了啊……”陆濯小声重复道,看着眼前侧卧榻上的少女,早已不是他印象中的样子,一头散落的青丝,蜿蜒铺在枕上,茜色睡袍包裹着圆润的肩头,颈部露出雪白的中衣镶边。一只手搭在腰上,因方才郎中把脉,睡袍袖子被撸到小臂处,露出一段雪白的腕子。
许是因近大半年来,少在外跑,不知何时,她竟变得白了许多,与她在宋州府城时黑黢黢的模样完全不同。
再往下,她只盖了一条薄薄的夹被,夹被裹着女孩家独有的曲线……
陆濯倏地转头,将眼神转向隔间门外,道:“你先休息吧,我走了!”
说完,匆匆离开了西厢。
把个陆桢弄得莫名其妙,待他一出门,赶紧钻进里间,问钱钏道:“姐,二哥方才怎么了?”
“谁知道呢!”钱钏头都没回,依旧朝内侧卧。她没心情关心别人。
陆桢摇了摇她的胳膊,安慰道:“姐,你别担心了,就是二十两银子,咱们也不是出不起……”
“唉……”钱钏叹道:“咱们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再说,就算年年都出得起,三年后呢?万一当真把我拉去配人呢?能到官府给婚配的人,你想想能有甚么好人家!”
“这倒也是,”陆桢也皱起了眉头,想了半日,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姐,你别担心,你要实在找不到人家,我可以娶你呀!”
“哈?”钱钏猛地回身,上下打量这个叫了三四年的弟弟。
他仍旧是旧时虎头虎脑的模样,身量虽较几年前高了些,脸上却是与当年一般的稚气——这是她的弟弟啊!
她长叹一声道:“唉……算了,算了!”
陆桢是真的不行,她下不了手!
不过,陆桢说得,有一点是对的,需要的时候,交银子就是了,她又不是没有——虽然肉疼的厉害。
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两日后,她重新站了起来,打算好好赚银子,毕竟,三年六十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
穿好灰色圆领衫,带好陆桢,她又要出门了。
不过,李青御来了!
一进门就说:“钏儿,听说你病了,到底怎地了?可好些了?”关切之情洋溢。
钱钏心里又有涟漪微动。
她赶紧压制内心——前几日躺在床上小病一场,若说她全然是为了银子,那就错了。
到底对李青御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其中。
她会病,就是内心煎熬地做出抉择而已,做好了决定,病自然就好了。
可惜,这些全是她自己单方面的决定,与其中另一个主角全无干系。
她向后微微退了一步,道:“多谢青御哥关心,我都好了!”
李青御微怔,道:“你怎地了?”
钱钏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有些事,还是说说清楚比较好。
她将李青御请到书房,又把陆桢支出去:“三弟,请你帮忙到西厢把荷包拿来。”
陆桢撅着嘴,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钱钏请李青御在客座在坐了,自己则从到他对面。
中间有犹有三步远。
李青御因问道:“钏儿,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是怨我来得太迟了吗?”
钱钏扯扯唇道:“青御哥,你朝考准备的如何了?”
李青御不意她竟问此事,回道:“我已经尽力在准备了,不过,我根基到底差了些,能进二甲已是意外之喜,朝考当是无望的!”
钱钏点点头,又道:“若朝考无望,当是要授官的了?李伯父那里,可有为你安排好去处?”
李青御赧然道:“我伯父说,能考中二甲,已极是不易,即便进不了翰林院,亦无妨,他说,外放不若在京城,你们又都在京里,便打算谋个京官……”
其实,李尚书是说:外放的差事,大多是极苦之地,若要做出政绩,是极难的。不若就在京城做个京官的好,大家在一处,岂不安稳?听说,吏部正有个主事的缺,你去了甚好……
每三年一次春闱,每次皆有一二百人中了进士,这些人,不管先后,皆要授官的。
朝廷一时之间,又哪里来的那许多缺?所以,大部分无人肯做的官职,便由这些人去顶职。
若要在其中谋个合适的官做,当然需要门路。
留在京城,更是难之又难。
钱钏其实早就猜到了,书中的李青御,也是做了京官,后来被男主拉拢了过去。
他那个京官,正是陈家给谋的。
想来,这次也并不例外,既然如此,还有甚么好说的呢?她自己做不到,为何要去挡别人的前程。
特别是在这种,男人视政治前途为所有的时代。
她先前其实还有一丝幻想,现在是真的不想了,也不能再想了。
钱钏面色越来越坚毅,先是让李青御摸不着头脑,后来说起授官之事,不难想她知道了甚么。
他终于意识到不妥,忙道:“钏儿,若你不愿意,我可以不做京官的,要不,就听吏部安排,外放,就外放好了!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去……?”
钱钏的喉咙突然里堵得厉害,她努力咽了咽,深吸几口气后,苦笑道:“不愿意!”
李青御走的时候,失魂落魄,其实他不是不知道会有这一日,他只是不愿意去想。
想当初,伯父伯母与他谈起此事时,他就提过,说有意于同窗的妹妹。
那时的伯父是怎么说的?他说:“若出身不显,就纳为妾室,也是无妨的!”
他打心底里知道是不行的,钏儿不是那样的人,陆濯也不会同意的。
后来伯母将陈缨带来,他就明白其中的含义了。
只是,没有事到临头,他总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
直到今日……
见李青御离开,躲在窗下的陆桢探出头来,不解道:“姐,青御哥说带你去外放,你为何不答应?”
方还怔怔的钱钏白他一眼,道:“你懂个屁!”
她害怕,害怕哪一天拌嘴,他会说:“都是为了你,才……”
罢了!无缘而已。
这一日,钱钏头一回放纵,带着陆桢出去逛了大半天,在京城吃吃喝喝,半点生意都没做。
晚上回家里,门外又停了车马。
院里的垂花门外,站了两个素不相识的下人,这是又有客上门了?架子还挺不小。
进了门,小院儿里静悄悄的,正屋门外站了两个仆妇,与外头两个下仆打扮统一,想来是同一家的了。
唐封也站在门外,见他们来,便使了个眼色。
钱钏会意,知道有要客在,未敢进门,只远远地往厅内睄了睄,哪知里头却传来陆濯的声音:“串子,三弟,你们进来!”
钱钏两人只好在院里拍了拍身上的灰,一起进正厅。
厅内比外头暗了些,钱钏眯了眯眼,适应一会儿后,方才看清,陆濯端坐正位,客位上,坐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妇人。
那妇人头上戴了镶宝菊纹钿,及一副姜黄色寿纹抹额,身穿褐色寿纹褂,一看便知是哪家的老封君。
只是面上法令纹极深,显得有些苦相。
“这是我的妹妹和三弟!”陆濯指了指她二人,又指着那位老妇人,对钱钏二人道:“这位是常老夫人!”
钱钏和陆桢两人,一人福礼,一人拱手道,“请常老夫人安!”
那常老夫人面上却并不理会二人,冷声道:“濯儿,你这是在生祖母的气?”
陆濯摆了摆手,示意钱钏二人在下手坐了,方道:“常老夫人这话从何说起?我乃宋州府清河县人氏,并不是老夫人的孙儿,还请老夫人明鉴!”
这是又来认亲来了。钱钏暗想:上回派了那位常二爷,没给办成,这回是常老夫人亲自出马了。
常老夫人哪里肯信这话?又道:“若说你那时还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难道,那姓陆的就从未与你提起过?”
顿了顿又道:“若他当真不与你提起,或说了咱们的坏话,其心可诛!”
陆濯面色微沉,道:“常老夫人,我想请问,您是从何处听说,我就是您的孙子的?”
“这……”常老夫人犹疑。
陆濯冷笑道:“不知常老夫人为何肯轻信人言,那人既向您说了这话,必定是您亲近之人,可惜,却不知安得甚么心。您的孙儿为何会不见,想必您心里清楚的很。那人针对我,我是不怕的,只不知对常家是何居心!若今上当真旧事重提,常家可担得起这个后果?”
看到常老夫人面色微变,他心里极满意,轻笑道:“我陆某人上有兄嫂,下有弟妹,并非您所说的那人,还请常老夫人回吧!”
常明远是犯事被处死的,当年的常家为了自保,与这位庶子脱离了干系,如今虽说陆濯中了状元,若当真是常明远的后人,圣上若追究起来,并不是可轻易开交之事。
常家如今死命的凑上来,为的不过是个有出息的子弟。
可见如今天常家,实在是在走下坡步,族内连个像样的晚辈都没有,才会把个毫无根基的新科状元放在眼里。
常老夫人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说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常家的子孙,若圣上当真旧事重提,我常家也只能受着罢了!”
陆濯像听到甚么笑话似的,道:“哈哈,没想到常老夫人竟对庶子常明远的儿子如此看重,若他们在九泉之下有知,亦当安慰了!可惜呀可惜,我陆濯并非您的亲人……”
见他如此,常老夫人恼道:“你是当真不愿认我这个老婆子了?濯儿,你要知道,在这大梁朝,每三年就有状元郎,也不是得个状元,就能万事无忧的。你瞧瞧从前那些状元,若无人帮扶,哪个前程好得了的?”
陆濯冷笑:“常老夫人肯帮陆某,陆某自当感激不尽,可惜,未能做成常家子弟,是陆某没这个福分!如今我拖着家口,实在无法与您攀亲,还请常老夫人见谅!”
“唐封!”陆濯道:“送客吧!好生将常老夫人送出去!”
常老夫人气得一拍茶桌,站了起来,恨道:“你……”
半晌,到底未能说出甚么狠话来。
她平复心绪后,又道:“濯儿,往后若有甚么难处,祖母这里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
说完,这才转身离去。
陆濯坐在主位上,目光沉沉地盯着常老夫人离去的背影。
他知道是谁撺掇这么个破落户前来寻亲的,除了方家,不用作他想。
只是,那方家到底为了甚么?他们若要对付自己,只对付他一人岂不更便宜?
前世时,方家先向急需助力的他抛出了橄榄枝,也促成了他和这个破落户之间的相认,最后如何?
如今他们倒不先与自己拉关系了,却把这些没见识的推了上来。
“哼!”陆濯冷笑:谁上来都无所谓,他谁都不怕。
“二哥!”
陆桢和钱钏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陆桢看着他的表情,瑟缩道:“你……怎么了?”
陆濯忙收起心绪,拍拍他的肩道:“无事!”
顿了顿又道:“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弟,妹!”
说完,又去拍钱钏,手伸到一半,突然想起那日她的身段,便拍不下去了。
他将手空握了握,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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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是大梁朝的秘书机构,其中确实有修书的部门。
但翰林院修撰,却是修写圣上起居政要实录。
比如那起居注,比如时政记,等等。
也有为圣上讲经史或起草诏书及其他礼仪文稿之责。
可谓是天子近臣。
不过,陆濯才来,还是新人,自然不大容易摸到皇帝身边。
但他作为新晋状元郎,又是圣上特别提上来的新人,圣上自是记得他们。
这一日,启宣帝心血来潮,将殿试的一甲的三位,全都宣到御书房。
带他们去的,是位老翰林,在翰林院多年,因这位老翰林“憨厚,话少,有眼力劲儿”,深得圣上看重。
天子近臣换了一代又一代,只有他,稳坐这六品,既不上一步,也极少被斥责,倒是稳坐钓鱼台。
这位老翰林边走边提点三人:“见了圣上,莫要多看,莫要多说,有恩赏便接着……”等等。
待三人进了御书房,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三呼万岁。
启宣帝从御案后,缓缓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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