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敬一夜未眠。
清晨, 他憔悴坐在床头,头疼欲裂。
有人推开房门,脚步凌乱进来, 陈长敬蹙眉, 抬头见一小太监。
小太监满脸惊惶跪伏在地上:“殿下,贵妃娘娘她……在冷宫自尽了……”
陈长敬怔住。
他霍然起身疾步走到小太监面前, 揪着他的衣袖:“你说什么?!”
外面天阴沉沉的。
天边一团一团的乌云如同巨大的石头压在人心头。
陈长敬木着一张脸从殿内出来,顾不上吩咐宫人去备轿,一路奔到冷宫。他走到殿外, 看见躺在殿内,用白布遮盖的一道模糊身影, 忽而无法抬脚。殿内横梁仍吊着一根白绫, 萧瑟的冷宫从殿外吹进来, 吹得那白绫不停飘舞着。
正在收敛王贵妃尸首的宫人因陈长敬的出现跪得一地。
陈长敬没有理会, 跄踉入得殿内, 跌跪在白布旁, 颤抖着掀开那块白布。
白布之下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此时, 安详、沉寂,紧紧闭着一双眼睛, 甚至再不会睁开。
他的母妃……
陈长敬攥紧手中的白布,死死咬着牙,眼底布满红血丝, 表情因过分克制隐忍而越发狞狰可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问自己,一遍一遍自责, 也在一遍一遍拷问中,流下泪。
最终手指碰一碰地上躺着的人发冷的脸颊,陈长敬收回手, 将白布重新盖回去,不要宫人搀扶,艰难站起身。他站在冷宫的正殿内,在冷风中,转头望向殿外。
他记起昨天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母妃说的那些话。
不必眷恋京城,封地,王爷……
陈长敬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须臾,他离开了冷宫。
但凡有一丝希望,他的母妃也不至于做出如此举动,草草结束自己的性命。
他的父皇,是不是对母妃说过什么?
母妃说已经求父皇答应封他为王爷,连旨意都拟下了。
他母妃的死,是不是与此有关?
陈长敬脑子里一片混乱,混乱之中又有什么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直到——
“三皇子殿下,查明了。”
“那一日,徐皇后和徐家也曾……睿王爷估计是有所怀疑,才去徐相府。”
陈长敬低声问:“徐家参与那一桩事情的证据在何处?”
于是,有人向他奉上查到的线索。
是一支长箭,箭头精良,箭羽用的是金雕翎。
可以用这种金雕翎箭的精锐只皇帝与太子有权利调遣。
想栽赃陷害谈何容易?
反之,想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又有何难?
他的母妃、一整个成国公府,原是代人受过。
他们有错,受罚不冤,可是同样有错的徐皇后、徐家为何平安无事?
要他母妃性命便是为了这个罢。
陈长敬看着手中一支长箭,手指用力,指节发白,压不住心中一腔愤慨。
然而以他现下的情况,说什么也都无用。
大理寺出了结果,是他父皇审过的,他的母妃已然自尽,在旁人眼里乃畏罪自杀,更坐实罪名。
“退下吧。”
陈长敬捏着长箭背过身,视线落在书房里的一副山水画上。
那是他的父皇,更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
他、他的母妃、王家对于他来说,都不过如此,而他拥有着无上的权利。
想和他谈公平……
除非,凌驾于他之上,除非,他不再是那个手握权利之人。
陈长敬心中一片清明。
只是昨天方才答应过他母妃的话,他大约是做不到了。
唯望母妃在天之灵,保佑他有朝一日事成……
至少,他可以将他的母妃厚葬。
·
睿王府,书房。
外面灰蒙蒙的天,书房里光线不甚明亮,窗户洞开着,有凉风徐徐。
“王爷,东西已经送到。”
立在书案前的周通恭敬对正坐在书案后的陈行舟说道。
陈行舟颔首,脸上表情无波无澜。
少倾,他想一想问:“别的事情都安排得如何?”
周通回答说:“已经部署下去,只待时机合适他们便会行动。”
陈行舟语声淡淡:“他或会起疑心,不能急躁,须得他自己想明白了。”
“是。”
周通垂首道,“已再三提醒过他们谨慎些。”
陈行舟轻“嗯”一声:“这些日子,朝中也会有些异动。”
“多留心一些,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一一报上来。”
王贵妃自尽而亡,成国公府倒了,三皇子失势,树倒猢狲散,有些人定会审时度势投靠太子、徐皇后。徐家既逃过这一劫,也会趁机想办法为自己多谋些利益。
不过,此事没有那么容易。
到底他的皇兄身体康健,尚无退位让贤之意。
周通再一次应下陈行舟的话。
陈行舟思忖中吩咐:“王贵妃的事情暂且不必让王妃知道,扰她心情,晚一些自然会晓得的。”
一句话,话音才落,书房外响起苏湉的声音。
“王爷,我可以进来吗?”
陈行舟示意周通退下,回答:“可以。”
书房门随即被人从外面打开,苏湉从云苓手中接过一个食盒,迈步进来。
一眼看到洞开的窗户。
苏湉拧眉操心说:“今天比昨天冷了不少,王爷怎开着窗户吹风?”
尚未退下的周通立刻去将窗户关上。
陈行舟道:“本是开着通通风,一时忘记了关。”
“只是担心王爷会受凉。”
苏湉说,“现在关上窗户就好啦。”
忙完这件事的周通与苏湉行礼过后悄声退出书房,顺手帮忙关上门。
而苏湉提着食盒走到书案前,脸上有笑:“王爷猜猜是什么?”
陈行舟挑眉:“王妃亲自下厨了?”
苏湉不好意思笑着点头:“虽然厨艺不够好,但比起以前总归是更好的。”
“反正我的一番心意,王爷不许嫌弃。”
她一面说,一面打开食盒,先从里面端出一盅汤,“王爷身体才痊愈,还是得多补一补才行。”
汤盅一被揭开,滚滚热气飘散。
陈行舟悄然看得一眼,复抬眼笑:“王妃在汤里面放了什么?”
这盅汤颜色实在有些奇怪。
飘散出来的气味,也叫人不敢恭维味道。
“没放什么呀。”
苏湉自己也看一看说,“一点人参、一点灵芝、一点鹿茸……而已……”
“王爷不想喝?”
她轻抬眼帘,对上陈行舟的视线,不满噘嘴。
陈行舟平静冲苏湉伸出手。
待苏湉不情不愿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他把苏湉引到自己大腿上坐着。
“王妃的心意,自不该辜负,但……”陈行舟拿起瓷勺,盛起汤盅里的两片人参道,“我记得太医说过,养伤期间,身体虚弱,是需要补一补,可不适合补得太狠,以免适得其反、过犹不及,反而承受不住,大概是虚不受补。”
陈行舟说得头头是道。
苏湉依然噘着嘴:“那王爷还是不要喝了。”
“不是还有别的吗?”
陈行舟伸长手臂把食盒取过来,“王妃还做了什么?”
苏湉一双手捧住食盒道:“是红豆饼。”
可是她觉得这一碟红豆饼做得不如汤煲得好,还是煲汤更简单。
“红豆饼总归可以吃罢?”
苏湉护着食盒,先和陈行舟确认,“王爷真的愿意吃吗?”
她今日下厨,实则是因记起以前自己似也为王爷做过吃食。
脑海里的那些画面模糊,辨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可不是王爷还能是谁呢?
那一次她做出来的东西实在糟糕,叫人难以下咽。
但今天不会的,她自己尝过,哪怕不够美味,却绝不至于十分难吃。
只是担心王爷对她的手艺没有信任。
或许当初留下阴影……
陈行舟问:“为什么不愿意?”
他问得非常坦然。
因为坦然,所以令有些许不安的苏湉很欢喜。
“好哦。”她笑一笑,松开手,小心将红豆饼端出来。
一碟点心搁在书案上。
陈行舟安静欣赏碟子里几块红豆馅有些漏在外面的红豆饼。
确实是一眼认得出来是红豆饼。
除去馅料漏了以外,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可怕。
“王爷,其实这个不是我做得不好。”苏湉却越看自己做的吃食越心虚。
“是因为……”
陈行舟问:“因为什么?”
苏湉灵机一动,说:“因为我对王爷的心意太满了,藏不住,才漏了陷。”
“所以这些不是漏出来的馅料。”
她笑吟吟说着替自己挽回几分颜面的话,“而是我对王爷的心意。”
胡搅蛮缠也可爱。
陈行舟望着苏湉的笑脸便觉得有趣。
他取过食盒里一双银筷塞到苏湉手里,嘴角微翘。
“那劳烦王妃给个机会,让我品一品王妃的心意有多甜。”
苏湉握紧银筷,眉眼弯弯应:“好呀。”
夹起一块红豆饼送到陈行舟的嘴边,看着他一口咬下去,慢慢品尝。
苏湉笑问:“甜吗?”
“甜。”
“好吃吗?”
“好吃。”
苏湉很满意来自陈行舟的评价,在陈行舟吃完第一块后,又去夹第二块。
陈行舟配合的继续吃。
苏湉说:“记得以前给王爷做过吃食,但做得实在很糟糕,王爷为了哄我,告诉我说很好吃……我最近想起来,心里也是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今天特地下厨,想要补偿王爷。汤我下次再重新煲。”
“是我考虑不周,放了太多补药。”
“总之,我这一次确实进步很大,对不对?”
陈行舟听着苏湉的话,很不对劲。
给他做过吃食?
他告诉她很好吃,她过意不去?
不是给他做的,是……是为别的人下过厨……
陈行舟看一看笑容满面、丝毫没发觉自己的话不对的苏湉。
这一刻,嘴里的红豆饼,突然不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我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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