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辞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冗长梦境。
他无数次看见少女心如死灰,奔跑着跃入万魔之窟的场景,可这场景似乎又并不完全,连同着记忆也混乱起来。
这些杂念一寸寸蚕食着他的意志,然后透过神识渐渐蔓延至那一纸契约之上,使得原本破败的文字更加零碎不堪。
容辞呼吸陡然间急促起来,他隐约听到有人喊他:“子修……”
战风瑟瑟,遍地残骸,她耗尽精血倒在他怀里,如玉葱指轻抚上他覆血面容,低低呼唤着:
“子修……”
“我大概……需要闭关一段时间了,灵儿,灵儿只怕也保不住了……”
“阿衿!”将将飞升仙尊之位的少年赤红了眼,颤抖着不断替她堵住四逸的灵气,头一回语无伦次:
“阿衿,战争马上就快结束了,我带你去治伤,我们去迷雾森林,无论多难的机遇,我一定给你和灵儿争回来……”
她虚弱地摇摇头:“来不及了子修,我没事,只是可怜灵儿……”
“阿衿……”
她呼吸愈来愈稀薄,意识亦愈来愈沉重,半阖着眼眸依偎于他胸口喃喃:
“子修,我真的……有些累了,好想休息一下,你放心,等休息够了,我就会自己醒过来的,或许是十年,百年……唉,也可能是千年哦……”
“子修,你会等我么?”
“我当然等你,”素来沉冷的仙首终究哽咽,几乎泣不成声:
“阿衿,我们不是发过誓么……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会一直等你的……”
“哈哈……”她竟咧唇傻笑起来:“其实我也没那么贪心啦,嗯~你就等我一千年好不好?千年之后如果我还没醒过来……”
“子修,你便忘了元衿吧,找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子……”
“不会的,不会再有什么真心相爱的女子了,我这一生只有你,唯有你,阿衿……”
悲痛欲绝的哭啸声响彻云霄,那一夜,冰封万里,一剑光寒震九州,几乎断绝魔族所有退路。
他至今仍然记得当年那份哀恸,恨不得杀尽魔族连同自己一起与她陪葬。
可是他又舍不得,他的阿衿一定会醒过来的,他要好好等着她。
所以这些年他踏遍云天秘境,三入迷雾森林,夺得诸如怨魂叶之类的异宝不尽其数,不为其他,只为替她寻求机遇,盼她早日醒来。
容辞眼底凝聚起丝丝痛意,然而接着画面一转,她却生生立于殿外了。
漫天夕阳为她镀上一层耀目霞光,她便是这般难以置信地与他四目相望,任凭殿门渐渐合拢,将她隔离于屋墙之外。
他当时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其他情绪,竟下意识做出那样荒谬的举动……
“师叔,夫人呢?”
此刻殿外已经吵成一团,乔思看着匆匆赶过来容拾春和苏颜颜,连忙上前询问。
容拾春面上有点难看:“嫂嫂不愿过来。”
苏颜颜狠拍了他一下:“你这是什么表情,嫂嫂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怎么,解不了你师兄的毒你就要摆脸色吗?”
容拾春无奈望向她:“颜颜,我不是这个意思……”
“容师叔,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乔思这会儿可没心思看两人争吵,因为就在她们被尊上轰出瑶光殿后,容师叔便带来一个骇人的消息,冥军竟然犯界了!
这都多少年了,自尊上飞升七品七阶的仙尊之位后,云天再无人敢打仙界的主意。
现如今冥族不但出兵容连,而且大半夜的搞偷袭,简直欺人太甚。
偏偏这时候尊上状态不稳定,还莫名其妙中了毒……乔思忽而瞟向站在后头的莫宁和莫婵,此事危机过后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再等等吧,”容拾春望向紧闭的殿门:“师兄修为高深,身拥冰源之力,区区毒素应当奈何不了他。”
“可骷髅军已经打上门了,我们总不能干等着吧?”
“不是还有葛长老他们么,先顶一顶,那冥王就算再厉害,也无法一夜之间攻破城门!”
“容师叔,乔掌事……”
正当几人商量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跑上山来,正是负责通报战况的外门弟子杨岐。
容拾春直皱眉:“又出什么事了?”
“那冥王派人传话,说,说……”
“说什么啊!”
杨岐咬了咬牙,道:“说如果我们能交出夫人和莫师姐,他便立刻退兵休战。”
“岂有此理!”容拾春怒目而视:“他把我容连当什么了?”
“颜颜,小思,你们继续在此守着师兄,我去前头会会那冥王。”
“春儿,我和你一起……”
他们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玉阶上殿门大开,顿时寒气凛凛,破鞘而来。
修长的身影负光而立,檐下灯火勾画出他昳丽容颜。
“师兄,你没事了!”短暂的惊讶过后,容拾春大喜过望。
他就知道师兄能挺过来,毕竟师兄有规则之力护身,即便他失去意识,寻常人也不得近身。
“尊上,冥族……”
“不必多说,本尊已经知道了,”容辞冷冷扫了眼面无表情的莫宁以及瑟瑟发抖的莫婵,挥袖招来白云:
“去城门。”
*
“王上,仙门回绝了您的要求。”
容连城外,无数骷髅之中,一白发黑影优雅摆塌而坐,给自己斟了杯冒着热气的茶:
“意料之中的事罢了,他们这些名门正派自诩大仁大义,又怎会明晃晃推两个女人出来。”
乌晓深以为然,但是他依旧很疑惑,到底忍不住发问:
“王上,莫宁倒也罢了,但元衿……属下记得您先前说过,所寻之人并不是她。”
“铛”地一声,金樽落下,卿良侧首睨视:“你话太多了。”
乌晓自治失言,整个骷髅头都埋进了黑袍里。不是他多嘴,实在是此次王上侵袭仙界的行径太过突兀,而且出征时也只带了五成的军力,显然不打算一举攻下,既然如此,又为何做这份无用功呢?
他们王上也不像小打小闹的人呐。
“禀王上,”另一骷髅从地底下钻出:“有大量魔兽群正从西南天际奔来。”
卿良勾了勾唇:“魔族倒是会凑热闹。”
“报!”又一骷髅飞快地窜过来:“王上,仙尊已经出城迎战了。”
卿良抚着骨箫的手指一顿,眉梢微挑,眸光莫测:
“元衿呢。”
“这个……属下尚未看到。”
“哼,”卿良冷嗤一声,起身踏上万千骷髅,不紧不慢往激战正酣的城门走去:
“既然他出来了,便过去瞧瞧吧。”
……
已是第二日拂晓了,城门外硝烟弥漫,连累容连峰众弟子人心惶惶。
“杨师兄,你说咱们能赢吗?”几个外门弟子紧张地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幸好打仗暂时还用不上他们这些小喽啰,迄今为止传来了好几个师兄师姐的死讯呢!
“当然能赢,”杨岐不假思索:“你几回见尊上败过?”
“那倒也是。”
尊上位封仙尊近百年,实乃当之无愧的正道第一人,仙门第一人,云天第一人是也!
“不过师兄,我怎么听说尊上昨夜走火入魔,用了两个炉鼎……”
“真的假的,这么刺激?”
“没有的事,”杨岐皱眉:“以后这种话别乱传了,夫人还在呢。”
“对对对,白月光回来了,白月光还活着……”
“……”
“夫,夫人?”
不知是谁指着后头惊呼了一声,众人顿时骇然转身,见着那孤身直立的纤影时,纷纷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拱手行礼:
“见过夫人。”
元衿近日削痩不少,一个人站在那处,像极了山林里静默的竹,孑孓独立,不与人言。
“夫人,您怎么下来了?”杨岐暗道不好,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元衿袖中的手瑟缩了一下,道:“冥王指名道姓找我,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夫人何需如此,容师叔吩咐了,您身上有伤,这些天安心休养便是。”
“是啊夫人,战场无眼,您就不必去凑热闹了……”
“喂,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烦,主人想去哪儿去哪儿,轮得着你们多嘴吗?”
元衿尚未说话,一个红团子遽然从她身后蹦了出来,朝着对面呲牙咧嘴。
众人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不待多看,它又“蹭”地一下跳回自己主人怀中气鼓鼓:
“主人,我们走吧,别理他们了~”
元衿摸摸它耳尖,目光看向杨岐:
“冥魔两族共同侵袭仙界,只怕前方并不顺利。战事一起,人人有责,我虽修为受损,也勉强还能再战,便没资格坐享其成。”
她说着唤出妄空绫提步踏了上去,快走的时候却又侧转过身,垂眸望向底下神色各异的弟子,抿了抿唇,轻声道:
“还有啊,我不是白月光,至少现在不是了。”
*
容连城外,三股力量不断纠缠博弈,在空中撞击出绚烂的色彩。
冥族和魔兽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居然开始互相配合,伺机重伤仙门不少弟子。
另一边两位大佬愣是从天黑打到了天亮,至今还没分出个胜负。
容拾春抹了把脸上秽气,顺手砍掉一个骷髅,狠狠唾了声,如果不是师兄最近状态极差,那冥王能是师兄的对手?
冥族和魔族没事找事,他们容连当然不是吃素的,想狼狈为奸轻轻松松破城?
做梦去吧!
“嫂嫂?”容拾春忽然惊唤出声,吓得与他靠背作战的苏颜颜猛一回头。
循着他目光望去,还真看见了骷髅堆里的元衿!
“嫂嫂!”
容拾春和苏颜颜急忙解决周围骷髅,往元衿那边突围而去。
“嫂嫂,你怎么来了?”苏颜颜隔着骷髅大喊。
元衿手上有些吃力,不过尚且能应付:“我来帮帮你们。”
“嫂嫂,你旧伤未愈,不用上战场的。”
“无事,我还能撑一段时间。”
元衿术法未停,她昨夜思量再三,直到传来魔兽犯界的消息,终是决定出城杀敌,冥魔两族显然有备而来,向其他仙门借兵需要时间,容连人手恐怕不太够。
况且冥王极可能是为那日之事找她报复,她不出面也说不过去。
苏颜颜拿她没办法,只好尽力往她身边靠:“嫂嫂,你注意安全,别太累着……”
元衿哭笑不得:“打仗哪儿能这么矫情。”
然而一旁的狐狸也生怕她累着,心底拼命呐喊:主人你别管这堆破骷髅了,快去魔兽群那边我罩着你啊!!
别说,他这祈祷还真奏了效,元衿清理完一圈骷髅后,发现不远处魔兽那边战况不佳,索性将残局交由容拾春他们,自己飞身去了魔兽聚集的城头。
这里主要由江一岑等人撑着,白轻泉,乔思,莫宁,莫倚都在其中。
元衿没说二话,径直动手收拾胡乱吼叫的魔兽。
其他人瞧见元衿身影,有过一瞬惊讶,但很快又各自投入战事中,这些魔兽可真难对付。
莫宁也刚来不久,本来她受了伤不用上战场,但这是她脱身的最佳时机,自然不能错过。
四周魔兽的嚎叫声不绝于耳,让莫宁有种回到前世战场的错觉。
她冷冷看着奋力杀敌的元衿,和高空中抵御冥王的师尊,正是这两个人,一手造成了她前世的惨痛。
无论师尊师兄,还是师叔婶娘,在白月光回来后,都对白月光无所不应。
她一心仰慕的师尊,眼里心里都仿佛只有白月光一个人,就连生死关头,也毫不犹豫地选择白月光……
“师娘,师姐,小心!”
“夫人,师妹……”
战场上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喊,只见不远处的魔兽群里倏忽冒出两根噬魔箭,以极快的速度分别朝着元衿和莫宁射去!
正与卿良对战的容辞察觉到这一动静,他侧了侧首,霎时瞳眸骤缩,几乎转瞬化作一道流光,刹那之间来到元衿身边,抱着她躲过毒箭,而后又迅速转向莫宁,虽也得以避开,魔箭却在她手臂上留下了一道划痕。
莫宁漠然地望着眼前男子,果然,无论来多少次,他永远都会选择白月光。
不如就此了断吧,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报复,她倒要看看,她这替身“死”了以后,他们又能爱白月光到几时。
少女思及此,陡然推开那冷情之人,丢弃剑柄毅然决然向城门外的大片魔兽群冲去,一直奔跑,跑到城墙尽头,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纵身跃入万魔之窟。
“师妹!”
“宁儿!”
……
容辞猝不及防看着这一幕,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流水般的画面一一闪过,如玉面色似雪苍寒,下一刻他遽然拂袖,竟是要只身往万魔之窟飞去。
“容辞!”
元衿这时就在他身后,下意识唤出他的名字,试图令他冷静些许,然而传闻中爱妻如命的容辞仙尊,此刻竟挥剑转身,几近暴怒般厉喝出一句:
“走开!”
元衿生生被他释放出的寒冰之力逼退数步,双手紧攥着袖口,嗓眼儿中似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最后又一点一点咽了回去。
恨意,居然是……恨意,可他为什么,要恨她啊?
不仅她想不明白,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吼震惊了双眸,连烽烟都似乎停滞了下来。
但凡从那场战役中走过来的仙家,无不知容辞仙尊情深似海,当年几欲同去。
他们的故事被无数后人编成佳话传颂,金玉良缘,神仙眷侣亦不过如此。
哪怕流言遍地,也没有谁会质疑尊上对元衿仙子的情感,他待她犹如至宝,为她孤身百年。
世人皆道他们情深意笃,定要再续前缘,可当时光真正走过悠悠数载,来到今时今日,大家才恍然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真相从不是人们口中的生死与共,而是被撕毁的海誓山盟。
有人傻傻等在原地,便有人借此演绎另一场刻骨铭心。
不断挣扎摇摆,直至幡然悔悟。
果然,再没有比白月光更不靠谱的传说了。
可是……
如果……
如果白月光早已非白月光,朱砂痣亦不是朱砂痣,心头痛算什么心头痛,床前雪消融了床前雪……
那么,谁又是谁,永恒不变的,真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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