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矜回到容连峰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在此期间,容辞来探望过她几次,送了许多灵药和奇珍异宝,待她也算悉心,但老实讲,元矜总隐隐觉得,自己如今的处境颇有些尴尬。
因为她着实没想过,待她出关时,容辞身边会多出一个与她那般相像的女孩儿。
容辞告诉她,那是他二十多年前收下的徒弟,倘若他们的灵儿尚在,也应当长成此番模样了。
元矜听后凝噎半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灵儿是她的骨肉,也是随着她葬送于那场仙魔大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儿,当年为了这个孩子,她承受过撕心裂肺刻骨切肤之痛,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将另一个女孩儿视作亲生,给予她母亲般的宠爱。
何况,那个女孩儿如今已经长大,且与她是如此地相似。
容连峰内早便流言四起,说尊上的徒弟越长越像元矜仙子,莫不是尊上为解相思之苦寻来的替身?又有人说,这二十年来,尊上与徒弟时时相伴,说不定早已日久生情,尤其近段时间,尊上的徒儿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突然我行我素,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尊上也不恼,反而愈加珍视,如此看来,尊上如今心里到底装着谁,还真说不准……
元矜心中默然,倘若果真如流言所述,容辞打着爱她的名义,找了个所谓的替身,又爱上了替身,那么,他的徒儿可悲,她亦可悲。
然她终究还是选择相信容辞的品性,相信当初与她拜堂结发,誓言携手的少年不会作出如此卑劣且龌龊的行径。
细细算来,这已是他们认识的第五百个年头,从当初意气风发的云天奇才,到如今风华绝世的仙盟首座,她亲眼见证了他是如何修炼历劫,如何一步步登上这七品七阶的仙尊之位。
记得第一次见容辞,恰逢他飞升,那时的他尚未如此强大,不过是个三品七阶的下仙,正欲晋至四品真君,谁知天劫历至一半,忽然蹿出个半吊子道行的魔族,企图杀人夺宝。
自古历劫便是九死一生,出不得丝毫差错,故而大门派的弟子承受硬性雷劫时往往会选个风水宝地,再托同门护法方能安心,可也不知为何,当时的容辞身边空无一人,亦无任何护命法宝。
眼看魔族便要攻破他命门,这千钧一发之际,元矜果断出手相助,她当时的想法是,单看此人眉眼如画,气质如华,倒像是名门大派,顺手帮一把,总归没有坏处,能多交个朋友自然更好,她们秦阳元氏正需这些中陆大门派的提携。
结果这一救,便救出了一世情缘。
很俗套的故事,没有轰轰烈烈,没有你追我赶,仿佛水到渠成般,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然后缔结阴阳,互相扶持着走过风风雨雨,一同除魔卫道,曾生死与共,也曾海誓山盟。
乍听起来或许乏善可陈,但元矜却很喜欢这种感觉,她喜欢在平淡的岁月里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深情,无需惊天动地,但求细水长流。
即便千万年后,他们终未能悟得神道,变得白发苍苍,即将身死道消之时,也能携手羽化而去,这便足够了。
元矜原本很确信她和容辞定会一直走下去,然而这次闭修百年,她却敏锐地察觉到某些东西正悄悄发生着变化。
她又想起了出关那日,自己亲眼所见的情景。
容辞将女孩儿带到她面前,向她介绍:“阿衿,这是莫宁,我近些年收的弟子。”然后复转首对女孩儿温声道:“宁儿,唤师娘。”
女孩儿的模样约摸十六七岁左右,正值妙龄,乍看眉目竟似同她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她当即愣了愣,女孩儿却似乎更为不屑,目光在她和容辞之间逡巡一圈,最后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瞬时飞身退出数步。
元矜不太明白她此举是为何意,正欲开口间,只见容辞望向女孩儿,缓缓朝她伸出修长指骨,眸色深深,清冷的嗓音中掺杂着不可捉摸的沉溺:
“宁儿,别闹了,来,随为师回家。”
在那一刹那,元矜竟生出一种与眼前此人素昧平生的错觉。
仿佛她只是过路的看客,看着他们一个闹别扭,一个哄娇妻。事后,连她自己也被当时脑中一闪而过的“娇妻”一词惊诧住。
她为何会有如此诡异的想法?分明这个人是她认识数百年誓同生死的仙侣不是么?
女孩儿到底没听容辞的话,眸子意味不明扫了他们一眼,几个转身便消失不见了。
容辞眉心微凝,顿了片刻后方转身看她:“阿衿,这孩子随性惯了,你莫要介意,我们回去吧。”
元矜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受,分明他说得也不错,但总觉得……怪异极了。
她原以为闭关这么些年,他们再次相逢至少应当是如隔三秋的思念与欣喜,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如果非让她说出一个感受,那便只有--敷衍疏离。
兴许……是她太过矫情了吧,元矜如是想。
倘若当真如他所言,将那女孩儿当做他们未能出世的女儿来疼,那也算情有可原,只不过让她也一同视如己出,却大概是做不到的。
他陪伴女孩儿多年,一手将女孩儿养大,可她并没有,故而实在生不出一番慈母的心思来,反而看着那张与自己肖似的脸,心情着实有些微妙。
想来,也正是因为这点,女孩儿同样不待见她吧。
是的,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徒儿并不欢迎她这位师娘的归来。
“嫂嫂,你在吗?”
元矜正思量间,外头传来一声问话,她起身拉开门,站在门外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正是容辞的师弟,容拾春。
“嫂嫂。”容拾春很是规矩地拱手行过一礼。
元矜微微颔首:“师弟有事么?”
容拾春将袖中的信封抽出,双手奉上:“秦阳那边飞鹤传信,嫂嫂的家人不日便会赶到容连。”
元矜接过信封点点头:“有劳师弟了。”
她的确许久没见过家人了,秦阳边远小城,距繁华的修仙大陆远隔三山四海,其间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此次若非她大难刚过,母亲和弟弟也不会贸然出城。
“嫂嫂客气了,”容拾春说着又掏出一个小木匣:“这是师兄特意为嫂嫂上碧翰阁求取的丹药,嫂嫂服用后定可尽快恢复元气。”
元矜纤指抚过木匣上繁复的纹路,抿了抿唇,终是开口问道:“子修人呢。”
子修是她对容辞的近称,只因在凡界时,她为行事方便,曾用此化名唤他,久而久之,便成了他们之间的小情趣。
说起来她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母亲和弟弟来一趟不容易,总不能怠慢他们,此事还需与容辞好好商榷。
容拾春脸上浮现一抹尴尬,犹豫片刻后如实道:“宁宁顽劣,一声不吭地离了山,师兄不放心,便亲自去寻她了。”
元矜指尖一顿,不过须臾便敛下眸:“好,我知道了。”
容拾春见她并无异样,忙拱了拱袖:“那嫂嫂好生休息,小弟便不打扰了。”
“嗯,师弟好走。”
容拾春顺手关上门,总算松下一口气,幸而嫂嫂大方识礼,未曾多想,若是嫂嫂性格同他那未婚妻一般火爆易怒,师兄可有的受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师兄着实处理得不妥当,虽然师兄一向疼爱宁宁,但如今嫂嫂回来了,师兄不是更应当多关心关心嫂嫂么?毕竟嫂嫂是为替师兄护法,才沉睡了这近百年的。
思及此处,容拾春不由暗自轻叹,当年嫂嫂连带着灵儿骤然离去,师兄痛不欲生,原本清冷的人更加冷情冷心了,直到二十年前收宁宁为徒后,才有了一丝人情味儿。
其实容拾春心里明白,这些年来,师兄把对嫂嫂和灵儿的歉疚与补偿,全都倾注在了宁宁身上,他活得太苦太痛了,有个孩子陪伴他或许能稍稍弥补他对嫂嫂母女的亏欠。
要说师兄和宁宁的缘分也是注定的,那时候宁宁不过是修仙小族莫氏的庶女,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不受家族待见,又遭魔兽追杀,性命垂危之际,正巧就落进了师兄怀里,这可不就是注定的师徒缘分么,最重要的是宁宁那肖似嫂嫂的眉眼,师兄当即叹言:“若灵儿尚在,亦应是如此模样。”
也算全了师兄心心念念的父女情分,故而这些年无论师兄如何骄纵宁宁,大家皆不以为奇,只不过随着宁宁的长大,最近峰中倒是流言四起,传出一些什么替身,白月光之类的言论,呵,怕不是话本看多了吧,想来嫂嫂那般高洁之人,定然不能理会这些乌七八糟的谣言。
容拾春理了理袖,待会儿还得加派人手去找宁宁,提到这个他就纳闷儿,分明之前宁宁也是个古灵精怪努力上进的好孩子,虽得师兄纵宠,却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但自前阵子历过仙劫后,她好似变了个人一般,平素最喜欢缠着师兄,最仰慕师兄,最听师兄话的宁宁,一下子对师兄爱答不理,一会儿满脸嘲讽,一会儿温顺乖巧,一会儿又鸡飞狗跳,好几次将“替身”脱口而出,委实头痛得不行。
莫非宁宁也看市面上那些不入流的话本,相信了替身这种鬼话?可宁宁自小便知道,师兄是因未能出世的爱女,方才对她格外偏爱的,怎么就跟替身扯上关系了?倒像话本中说的夺舍重生一般。
容拾春顿时打了个冷颤,什么时候他也被那些不入流的话本荼毒了?定是他那未婚妻带的……
好吧,就算退一万步,宁宁当真重生了,也不应如此啊。且不说师兄对宁宁有恩,须知若非师兄收养,即便她没被魔兽夺去性命,往后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一个并无多少天分的小族庶女,想想便知道存活有多么困难,诚然师兄的确将对女儿的思念寄托在了她身上,可宁宁也不吃亏吧,毕竟云天仙尊最宠爱的独徒,可不止是说说而已。
最好的灵药,最顶级的法器,最神秘的仙术,统统不在话下,宁宁自己也是开开心心长大,当师兄的徒弟不是很好么?
外头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容拾春眼巴巴,实不相瞒,他也想当,奈何师兄不收他……
*
送走容拾春后,元矜手捧木匣回了屋内,她打开匣盖,只见五粒灵气四溢的丹丸分两排放置着,果然是出自碧翰阁的东西,一看便知是上上精品。
碧翰阁乃云天最负盛名的炼药门派,想求得碧翰阁的上等丹药,可谓十分不易,也算容辞有心了。
在云天大陆,以修仙为各派主流,讲求吸取天地之灵气,化为自身之仙力,越是天赋好的人,对于灵气的吸纳就越得心应手,极个别异禀者,甚至能开拓出水,火,冰,土,雷,金等自然之力,例如元矜,便开拓出了水源之力,而容辞,则是冰源之力。
依照云天的标准,修仙等级分为七品,每品又细分为七阶,一二三品称下仙;四五品为中仙,分别谓之真君,道君;六七品则称仙君,达到容辞那种七品七阶的高度,自然就是仙尊级别,封神指日可待。
按常理说,修仙等级越高越难突破,至少目前为止,能飞升仙君的,也不过那么寥寥几人,仙尊更是仅有容辞一人,因其术法高深,一骑绝尘,亦是毫无争议的仙盟首座,六界之尊。
在中陆,越是大门派,天赋卓绝者便越多,可获得的机遇同样也多一些,故而许多家族都想方设法将家中弟子送进这些门派中修习。
而不同的门派所擅长的功法亦是不同,譬如容连峰,号称云天第一派,以剑道闻名天下。
剑道主王霸之气,正所谓一剑既出,所向披靡,想当初容辞便是以一手寒光诀横扫仙魔,惊艳世人,稳固住容连第一大门派的位置。
仔细说来,当年她嫁与容辞,虽谈不上多么高攀,到底也不算门当户对。
她的家族远在南陆秦阳,即便元氏可划地为王,终究不及这些修仙大派底蕴深厚,是而当时许多女仙颇为不服,暗地嘲笑她蛮夷乡人。
元矜忍不住笑了笑,她自己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倒是容辞正儿八经当了回事儿,严令之下,再无人敢放肆。
她嘴角轻轻漾着,如同湖泊中微微荡伏的涟漪,一圈推一圈,散发出粼粼波光,温静而不失柔美。
只是下一刻,她却敛下双眸,黛眉亦随之蹙起。
她方才查看神识中的阴阳双生契,竟发现其字迹血印皆有些模糊不清,似是被什么蚕食了一般,若不再次加固,这契约大抵就作废了。
“轰隆隆……”
忽然间,外头响过一声惊雷,随即“哗啦啦”下起雨来。
元矜蓦地抬头,窗外细雨如注,倒令她想起了他们当年于凡世中敛去术法,撑伞相拥的情形。
她思量片刻,放下手中木匣,转而拾起木架上久置蒙尘的绣伞,缓缓撑开。
天边雷声依旧,只余一抹水墨蓝影,渐渐消失于漫天雨幕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两更哈,分别在中午十二点和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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