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轻飏蹲下身, 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骤然苍老数十岁的上官牧云。
除了她胸口的轻微起伏,上官牧云几乎与死人没有任何差别。
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庞只剩下层层叠叠的皱褶,秋波潋滟的双眸也变成了灰败的暗色,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眼翳。
“师父她......”人群后的胡薇见到这一幕, 也忍不住小声地喊了出来。
徐轻飏缓缓地伸出手, 似乎是想要掐住上官牧云的脖颈, 然而下一秒, 他的手却被一只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掐住。
上官牧云艰难地翕开眼睛, 费力地盯着面前的徐轻飏打量了许久,老皱如枯树皮的脸上竟挤出一抹笑来:“你......你想杀我。”
不是疑问, 而是肯定。
徐轻飏试图抽回手,却被对方用全身的力气死死抓住, 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上官牧云:“你杀了我的母亲,难道我不该杀了你为她报仇么?我在你身边潜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遗憾的是, 他终究没能等到一个和上官牧云公平对决的机会。
上官牧云闻言, 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一样,颤抖着笑了起来。她的胸腔就像是漏风的风箱, 发出了呼呼啦啦的响声。
笑了片刻,上官牧云才堪堪停下:“我知道,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这次换其他人震惊了。
就连灵霄都有些意外地看着垂垂老朽的上官牧云。
上官牧云作为他的老对手,更是曾经在他手里死过一次的人, 他对这人再了解不过了。
按照上官牧云的性格,如果早就察觉到徐轻飏的身份, 绝对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上官牧云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条银色的手链,那链子上还悬着一枚金锁,锁后有两排小篆字体。
看金锁的表面已经磨损得不像新物, 倒更像是被人日夜把玩后变得失去了光泽的旧物。
徐轻飏接过金锁看见了背后的字,眼神一震:“吾儿轻飏,平安康宁。”
这应该是母亲准备在他十二岁时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上官牧云所言,竟是真的,他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杀了我?”徐轻飏此刻却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这一切,“看着我被你戏弄得团团转很有意思吗?”
上官牧云扯了扯嘴角:“倒也没那么有趣,你从小沉浸在仇恨中,逗弄起来也只会敷衍地假笑,我都不愿意逗你。”
徐轻飏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抬手就拽住了上官牧云的衣领,冷声反问:“那我还要给你道个歉,赔个不是?”
灵霄察觉不对,拍开了徐轻飏的手,盯着上官牧云问道:“你不杀他,是不是因为他母亲不是你杀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惊疑不定的目光转向灵霄,随后又都看着上官牧云,等待他给出的答案。
上官牧云吃力地打量着灵霄:“我越看你越像我曾经认识的某个故人。”
也只有那个人,才会这样了解他。
不过上官牧云眯着眼睛打量了许久,落在他眼中的都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他终于是自嘲地笑了笑。
云曦早就死了,如今只怕肉身都化白骨了,又怎么可能变成眼前这个青年修士的模样,还拥有这般高强的修为?
“不错,轻飏,你母亲的确不是死于我手。”上官牧云长长地喘息了一声之后才缓缓道,“本座醒来之际,便已经被困在这具女人的体内。我已经死了数十余载,生魂被人拘去,在黑暗混沌中不知时日地等待了数十余载。”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微凉的海风中,只有上官牧云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我记得我去世的时候,云檀渊还没有当上皇帝,不过是个举着清君侧造反的太子,那云曦更是可笑,就是个只知带兵打造的武夫罢了。而等我复活时,云檀渊已经登基四十多年,云曦也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位男后......”
说到这里,上官牧云嗤笑了一声:“我当初还以为他们二人不过是贪图彼此年轻俊美,等他们老了,便是灵公所谓以余桃予我的爱情破灭罢了。倒是不曾想,这两人还真让本座刮目相看。”
灵霄得意地扬起下颌,他挑人的眼光可不比董公子,就算是他年老发白,若是啃得剩了一半的桃子抛给檀渊,后者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上官牧云这完全就是废话。
“我的确不知是谁将本座复活,不过一直有个人在暗处与我联系,给我下发命令。”说到这里,上官牧云的声音变得越发虚弱,徐轻飏不得不贴近她的身边细细倾听。
“我从未见过那人的面容,他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也是近些时候才联系我,吩咐我要取回当初赠与檀渊那枚避水珠,前往东海将被镇压在海底的黑魔蛟放出。”
说到这里,上官牧云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灵霄和徐轻飏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盯着上官牧云。
“我也曾试图查出那人的身份,但是查了许久却没有任何眉目,不过,我现在能确定的是,他是天界下来的仙人......”
话音未落,上官牧云的眼底湮灭了最后一丝光。
“死了。”灵霄瞟了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突然出现的冥府使者。
寻常人类死亡后,魂魄会直接归入地府,但是若有修士死亡,他们的元魂就比寻常人强,若无冥府使者接引,魂力强大的元魂未必会顺从地归入冥府,会有不少人选择盘亘在人间。
除了他之外,再无任何人能够见到那两名白衣接引使者。
两名接引使者察觉到现场有上界仙君,立刻上前对着灵霄行了一礼。
灵霄微微颔首:“什么情况?”
其中一名面色青白且容貌俊秀的接引使者道:“回禀仙君,上官牧云在六十多年前死亡,但是他的生魂一直不曾出现,我们二人负责接引他的生魂进入冥府。不过此前,一直有人阻拦我们二人。今日他的阴魂虚弱,我们二人才能感应到他的存在,特意来将他接入冥府。”
话音刚落,便见到一名男人的生魂从上官牧云的体内站起。
男人容貌英俊,面白无须,正是当年上官牧云死亡时候的模样。
“带去吧。”灵霄淡淡地点了点头。
两名接引使者不等上官牧云浑浑噩噩的元魂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一人压着他一只手腕,直接将人拖入地下。
看着这一幕,灵霄轻轻地摩挲着下颌。
逗留人界不肯下去的元魂,一旦下了地府,只怕有好一顿排揎要受着了。
毕竟冥府里的人,也没有几个是好脾气的。
“师兄,师父的遗体要如何处理?”胡薇小心地看着徐轻飏的脸色。
徐轻飏默了片刻:“我要带母亲回翠玉山,她最喜欢后山那片杜鹃花,我要将她埋在我们的家后面。”
那里的房子不过是一栋漏雨透风的木屋,却是他和母亲唯一的家。
胡薇的脸上露出几分心疼:“师兄,我陪你回去。”
徐轻飏要将自己母亲的遗骨带回去安葬,其余人也没说什么。
他对着灵霄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便带着母亲的遗体,和胡薇两人一同转身离开了。
见蠃鱼之灾已解,其余各派修士也都意兴阑珊地与楚寒衣告辞,各回各家。捞不着功德,所有人都悻悻而去。
“前辈。”楚寒衣转头看向灵霄。
自从知道这位忘尘修士便是他心心念念了数百年的那人之后,楚寒衣几乎算得上是对灵霄寸步不离。
这样怎么能行?
灵霄看了一眼表面不动声色,但是甩动尾巴的频率却越来越快的某天帝,知道这位帝君的心情也越来越不爽,便笑眯眯地让楚寒衣先去元帅庙里等他。
只等他在庙中接受了蠃鱼,到时候这番功德自然会计到楚寒衣头上。
楚寒衣对于灵霄的吩咐,几乎是一字不落地去执行。他立刻背着自己的剑,一言不发地往玉清元帅庙去了。
也在这时,云镜湖才终于得到了能与灵霄对话的机会。
“前辈,你们去了那么久,让我们好担心。”他挤到灵霄身边,睁着大眼望着灵霄。
灵霄瞧着小崽子的眼睛底下挂着一双黑眼圈,不觉有些无奈:“陛下这是,一夜未眠?”
不等云镜湖开口,站在旁边的沈灵君便替自家老大邀功:“陛下担心两位前辈的安危,夜不能寐,便通宵将何清严押解至安邑审问。”
“结果如何?”灵霄追问。
云镜湖抢先道:“我让沈大人先拿着丹书铁券,以先皇之名审问何清严。谁知道那何清严先前还仗着太后的关系,口出狂言,称先朝的剑难斩本朝的官,即使他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沈大人也奈何他不得。那时候我正躲在后面的珠帘听审,被这厮气得不行。”
“随后,我又吩咐沈大人暂且按兵不动,故意激他讲出更多的罪行。在他放肆得意的时候,突然出现,表明身份。哈哈哈哈,前辈您是没有看见那家伙的脸色,变来变去可太有意思了。”
云镜湖就像个在自家长辈面前邀功的孩子,越说越兴奋:“最后,我就吩咐左右,将他直接就地问斩了,尸首挂在城头曝尸三日,以示后人。”
“小镜子你长大了。”灵霄轻轻地感叹了一声,顺手捏了捏云镜湖的腮帮子,“处事也越发果断利索了。”
“对呀父后,我......”云镜湖突然用双手捂住嘴,眼神惊慌地看着灵霄。
下一秒,他紧张地上前捉住灵霄的手腕,语无伦次地吩咐所有人全部退下。
空荡荡的海滩上,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说吧,什么时候认出我的?”灵霄索性也不装了,干脆地在旁边的礁石上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家神色慌张的小崽子。
小崽子默默低头:“从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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