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丞病逝的时候, 林清羽没有哭;江醒回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哭;送别顾扶洲的时候,他依旧没有哭。而今久别重逢, 魂魄入梦之时,他哭了。
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 真实到江醒仍然能感觉到胸膛里跳动的心脏。空旷寂寥的宫殿,桌案上的奏本, 萦绕的墨香,摇曳的灯火。林清羽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像是打在了他心上。
他见过林清羽红着眼圈忍泪的模样,却从没见过他像这样,没有蹙眉, 没有哽咽,只是望着他,无声落泪。
江醒身体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比病衰而亡, 剧毒缠身, 万箭穿心还要痛。
太痛了, 痛到他想哭。
但他不能。他要是也哭了, 谁去哄林清羽。他不能在林清羽面前哭, 那样一点都不帅。
江醒忍泪而笑:“宝贝怎么了?好不容易见一面,怎么哭了。是不喜欢我本来的模样?”
林清羽不言不语地看着他。良久,在他手心里摇了摇头。
干净修长的指尖拭去林清羽的眼泪, 江醒道:“能用自己原来的样子见你, 我很开心。我希望, 你也能开心一点。”
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不想让林清羽难过。
林清羽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意, 又像是在竭力说服自己,愣愣道:“你回来,是因为我想你了?”
“对啊。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江醒语气轻软,“你想我,自然就梦见我了。”
……可为什么来的不是顾扶洲,是你。
他曾经那么努力回忆江醒的模样,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的少年如此鲜活,瞳仁中映着他的身影,捧着他脸颊的掌心温热,每一处细节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那个问题,林清羽始终没有问出口。仿佛他只要不问,不去想,这就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梦境。
林清羽抬起手,轻颤地去触碰少年的眉心。少年主动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
林清羽轻声道:“你和三年前,似乎没什么变化。”
他把林清羽哄好了。或者说,林清羽把自己哄好了。
江醒喉头微动:“在梦里,人总是长不大的。”他又是一笑,“怎么,你以前嫌我老,现在又要嫌我小了?别忘了,我只比你小一岁。”
林清羽笑了,笑得支离破碎,却又明艳动人:“你果然还是最喜欢自己的样子。”
“当然。陆晚丞太娇弱,顾扶洲过于强壮,都不适合我。”
“我会记住的。”林清羽目光牢牢锁着他,“记住你初始的模样。”
江醒却道:“不用,忘了也挺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林清羽突然变得无比慌张,“我要记住,我不想忘掉,你别让我忘掉……”
江醒何时见过林清羽这般无助,他连忙把人抱进怀里哄:“不会忘的。宝贝过目不忘,超厉害的。”
“可是上一次,上一次我就忘了。”林清羽脸颊贴着少年的胸口,拼命忍耐汹涌的情绪。江醒希望他能开心一点,他不能再哭了。
江醒只好骗他:“那是因为我上次待得不够久。这次我会待很久的。”
林清羽抓着江醒的上衣,衣料的触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柔软。少年的气息纯净清爽,将他全然包裹着。
无论江醒用的是谁的身体,他都不会介意。只要内里是江醒,他就会心动,就会喜欢。但他同样无法否认,此世之中,唯有江醒本人的容颜,能让他一眼惊艳。
回到自己身体里的江公子,才是完整的江醒。
林清羽问:“很久……是多久?”
江醒沉默须臾,道:“我们至少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弥补上次我们没有完成的约会。”
上次的约会……?
林清羽心中一阵刺痛:“一日十二个时辰的约会,少一时一刻都不是一日。”
江醒笑道:“原来你还记得。”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那一日,他没有和江醒完成这个约会,他以为日后还有很多机会,他以为时间还有很多……他真的这么以为。
“等你回来,”林清羽自欺欺人地固执着,“等你从西北回来,我什么都不管了。我要把你关起来,时时刻刻看着你,你哪都去不了,一日十二个时辰只能和我在一起。”
江醒偏过头,阖了阖眼,再看向林清羽时依旧带着笑:“好啊。不过,宝贝还是先想想,这一夜,你想做什么?”
林清羽埋首在他胸口,没有应声。
江醒不问了。若能静静地相拥一夜,也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林清羽推开了他,指着他衣服上的一处问:“这是何物?”
“嗯……?”江醒低头看了看胸口,“这是学校的校徽。我这一身是校服。”
“这个校服,怎么脱?”
江醒一愣:“清羽……?”
林清羽定定道:“我想,再邀请你一次。”
江醒内心震颤到说不出话来。
“别再拒绝我了。”林清羽嗓音轻颤,“江醒。”
下一刻,林清羽的视野晃了晃。衣着单薄的少年横抱着他,大步朝床边走去。
被少年放到床上时,他才想起来勤政殿大殿是没有床的。江醒解释道:“这是梦啊宝贝。梦里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林清羽根本没心思去想这些,他主动凑近,在江醒的嘴角落下一个吻。
这一吻,像是打开了少年体内的某个开关。他深深陷在床铺里,唇齿交缠之间,发簪也被取了下来,长发散落一枕。
若江醒还是顾扶洲,此时他们的青丝应会缠绕在一次。可现在江醒是短发的,低头吻他时,额前的发梢微微挡住了他的眼睛。
江醒本人的舌头一点都不小。
林清羽身上穿着繁重的官服,一层又一层。他抬起手,轻抚少年的短发,漫宽的衣袖滑落,露出两条白皙清瘦的手臂。
在梦里,他不会觉得冷。
官服被退下,林清羽却对江醒的衣服无能为力。江醒手把手地教他怎么脱,末了问他:“是不是很方便,比大瑜的衣服方便多了。”
林清羽轻轻点头,问:“你……会吗?”
江醒一笑:“你猜。”
梦境之中,夜色深沉,烛影摇红。
床边悬挂的轻纱珠帘被一只手无助地抓着。忽然,那只手不堪承受地一用力,骨节抓白,珠帘皆被扯落,玉珠飞溅,滴答之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林清羽闭着眼咬牙,控制不住地再次落下泪来。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其他。
“别哭了,宝贝。”江醒嗓音低沉,“你一直哭,会让我怀疑我自己的技术,然后萎掉的。”
“骗人。它明明……明明这么有精神。”
江醒笑着:“这都被你发现了。”
林清羽想睁开眼睛,眼睛却被一只手挡住。“别看我,”江醒微喘着道,“我要害羞了。”
林清羽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努力弯了弯唇,道:“你在我身体里,我能感觉到。”
江醒呼吸一窒,没有再说话,只是抓着林清羽的双手,让它们攀住自己的肩背。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而无尽的温柔过后,只是梦境的坍塌,又还能留下些什么。
平息过后,江醒趴在他肩头,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对不起。”
林清羽感觉到肩上的湿润,眼中流露出一丝欢愉过后的茫然。
江醒……哭了?
这人,不让他哭,自己却哭了。
“清羽,对不起。”江醒抱着他,像个拼命努力却仍然什么都做不好的孩子,委屈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
林清羽问他:“为什么要哭?”
做了最亲密的事情,为什么还会哭得这么绝望?
他想推开少年,去看一看少年哭的样子,可是他太累了,他推不动,只能感觉到少年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将他的长发都弄湿了。
等江醒哭够了,才从他身上起来。除了红着眼眶,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他不放心地问林清羽:“我还是帅的吗?”
林清羽莞尔:“嗯。”
江醒笑了,从身后抱着他:“要不要睡一会儿?”
林清羽立刻道:“不要。”
江醒就陪着他,在他耳边温柔地说着情话。直到天边出现一丝亮光,江醒朝窗外看去:“时间好像差不多了。”
林清羽身体陡然僵住。
江醒轻叹:“这一夜,过得真快啊。”
林清羽意识到了什么,刻意忽略的事实重新袭来,残忍地折磨着他。“不要。”他紧紧地抱着少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江醒,不要……不要又丢下我一个……”
江醒摸了摸他的头发:“清羽,这只是一个梦。”
“不是的……不是。”林清羽双眼大睁,眸子里盛满水汽,沉静的面具被撕下,露出失控的疯态,“你又在骗我。江醒,你还要骗我几次?”
少年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最后一次了,清羽。”
最后……?要到最后了么。不,他要留在这里,和江醒一起留在这里。
江醒答应了他的。
他答应了他的啊!
“……江醒!”
林清羽从梦中惊醒。天色初亮,勤政殿除了他,再无他人。
他独自坐在桌前,桌案上堆放着奏本,一旁的烛火早已燃尽。
林清羽静坐着,脸上是一种空洞的茫然。他记得江醒说的每句话,记得江醒的每一个动作,却唯独记不起来江醒的样子。
林清羽缓缓合上眼,一滴清泪,砸在从西北送来的,最后一封奏本上。
同一时刻,离勤政殿相距不远的兴庆宫内,熟睡中的萧璃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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