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乃天子处理政务, 接见文武百官之所,取意勤政爱民务本。在勤政殿上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国计民生,大瑜兴衰。
曾经, 林清羽站在勤政殿, 是以一个太医的身份为先帝诊脉看病。如今, 他依旧是以太医的身份站在此处。他面对的人是丞相,是宦官, 是天子。
大殿之上, 这些人穿着他们应该穿的官服, 蟒袍,龙袍,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而林清羽只有一件白衣, 披着狐裘,身上看不到一点权臣的影子,仿佛只是某个书香世家的俊美公子。
然而,就是这位不像权臣的权臣,肆无忌惮地在天子跟前为所欲为。当着天子的面,直言要取天子最信任,最亲近之人的性命。
众人或惊愕,或愤恨的视线中, 林清羽心底升起熟悉的快意。顾扶洲不在,他一直忍着没去做坏事。他被萧玠蠢得心烦,对奚容各种举动视而不见, 为了顾扶洲, 为了西北, 为了所谓的大局, 他全忍了下来。
自从有了江公子, 他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和夫君分隔两地的境遇本就让他没什么好心情,他还要压抑自己的私心和恶意,这些人若是安分守己,他或许能忍下去。可现在——
林清羽再次重复:“将奚容拿下。”
两个禁卫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为难。他们是顾大将军的人,对顾家向来忠心耿耿。可那毕竟是天子,再没有实权也是九五之尊。就连林太医之前也是对皇帝礼数周全,为何今日却全然不顾君臣之礼。这往大了说,可是造反啊。
还没等两人动作,挡在奚容面前的萧玠高声道:“你敢?!”
林清羽道:“我敢。”
南安侯也觉得林清羽太过分了些,出声提醒:“林太医,粮草一事谁都不愿看到,就算是皇上失算,也是无心之失。你对皇上如此大不敬,就不怕皇上治你的罪么?”
萧玠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对……对,朕是皇帝!你不能对朕这么说话,不能要害朕的人!朕要治你的罪!来人,将林清羽拿下,杖——”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杖毙!”
最后两个字说出来,萧玠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没想过要林清羽的命,他也不想杀人。可林清羽要阿容死,阿容不能死,那只能让林清羽死。
他不想这样的,可他真的没有办法了。他只要阿容没事,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林清羽静望着萧玠,眼中最后一丝怜悯良善在“杖毙”二字说出时,霍然消失。
“皇上。”李潺果断跪下,“奚公公确实有通敌之嫌,林太医也是想正圣听,清君侧,一时情急才出口不逊……”
崔敛冷笑道:“清君侧也轮不到他一个五品太医来清,遑论君侧佞臣究竟是何人还未可知。”
奚容的目光牢牢锁在林清羽身上。是了,就是这种阴冷如冰的表情,配上他那张脸,只一眼便瞧得人惊心动魄,遍体生寒。
一个念头陡然窜入奚容脑海中——林清羽对萧玠动了杀心。
毋庸置疑,林清羽想要自己的命,但在这之前,林清羽应该没有想过杀了萧玠。他死了,萧玠活着,林清羽和太后才能完全掌控萧玠,进而掌控整个大瑜江山。
萧玠一死,先帝的血脉就只剩下萧璃一人。文武百官,边疆将士都不会想一个傻子当他们的天子。若他们硬要扶持萧璃上位,别说先帝的几个兄弟会有想法,就是北境亦可能蠢蠢欲动。故此,在林清羽和太后的计划中,萧玠必须活着。
但此时此刻,林清羽是真的想让萧玠命丧九泉。
这不是林清羽正常状态下会有的反应——林清羽快失控了。
而林清羽的失控,正是他想看到的。
奚容无声地勾了勾唇,站在萧玠身后,俯下身,温柔地低语:“皇上,您方才所言,可是认真的?”
仿若渴望,仿若诱惑。
萧玠神思恍惚,不敢去看林清羽的眼睛。他咬了咬唇,咬得嘴唇殷红:“林清羽藐视君上,犯上作乱,罪无可赦,理应……处死。”
奚容满意地轻吐出一个“乖”字,抚掌道:“谢大人。”
“臣在。”
除了林清羽,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一肃容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此人一身玄色束腰劲装,腰间佩剑,正是天机营首领,谢敏。
谢敏单膝在萧玠面前跪下:“微臣参见皇上。”
奚容道:“皇上的命令,你可听清楚了?”
谢敏微微颔首。他站起身,苍啷一声,长剑出鞘。他一步步逼近林清羽,剑光映着殿内高悬匾额上的“勤政务本”四字。
“不可!”李潺追了上去,展开双手,拦住谢敏的去路,“林太医有先帝亲赐天机营令牌,他才是你们的主人!”
谢敏面无表情:“天机营只为天子一人效命。”
崔敛呵斥道:“李潺,你这是要为了林清羽抗旨么?还不快让开!”
李潺回头看向林清羽,只见他盯着剑身,目色隐于蝶翼般的长睫之下,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李潺急中生智,对两个禁卫喊道:“快去请太后来!”
一个滑腻腻的声音响起:“笑话,我们老萧家的事,何时轮得到外姓人来过问。”
萧玠的九皇叔,恒亲王出现在勤政殿门口,身后跟着他从封地秘密调入京城的精锐:“从此刻开始,除非皇上有令,无人能踏出勤政殿一步。”恒亲王扫了林清羽一眼,冷哼一声,道:“臣护驾来迟,皇上受惊了。”
萧玠不知道为何恒亲王会突然出现。这么多兵把勤政殿围了起来,那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没事的。”奚容在蟒袍的衣袖中悄然握住萧玠的手,“我都安排好了,别怕。”
眼看林清羽就要陷入绝境,李潺又一次跪下:“皇上!”他以身伏地,叩首道,“皇上请为西北将士,大瑜子民想一想。正如林太医方才所言,鬼帅能找到奚容‘议和’,说明此人对京中情况了如指掌。若此时宫中再生变故,那便更是中了他的计。以鬼帅玩弄人心的权术,势必趁虚而入,乱我军心。前方西北未定,京城不能再乱了!”
“侍郎大人这是何话。”奚容走下台阶,犹如闲庭信步,“处死一个五品太医,如何就会让京城有变故?”
“林太医乃顾大将军之妻,若大将军知道了林太医横死宫中……”
奚容“哦”了声,轻描淡写道:“侍郎大人放心,在顾大将军收复雍凉之前,皇上不会让顾大将军知道的。”
李潺冷汗直流,他已无计可施。难道今日,林清羽真的要血溅勤政殿?他不敢抬头,不忍心去看林清羽现在的表情。
林太医,会害怕么。
“所以,”奚容瞳仁猛地一缩,“谢大人,你还在等什么?”
李潺余光看见谢敏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林清羽却依旧毫无反应。他忍不住大喊:“林清羽!”
林清羽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眸,看着眼前执剑的男人,问:“谢大人方才说,只为天子一人效命?”
谢敏一顿,道:“不错。”
“若你身后的天子,并非先帝所认,天命所定,你是否还要唯他命是从?”
谢敏警惕道:“你这是何意?”
“我先前和李潺一样,以为只有京城不生出变故,不让西夏有机可乘,才能让西北将士无后顾之忧。”林清羽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我看明白了。只有碍事的人彻底消失,京城才是真正的安稳。”
崔敛催促道:“林清羽阴险狡诈,切不可给他蛊惑人心的时间——谢敏,动手。”
林清羽哂道:“奚公公急什么。先帝好歹给了我天机营的令牌,就算不足以让谢大人为我效命,至少也能给我把话说完的时间——你以为呢,谢大人。”
谢敏犹豫片刻:“你究竟要说什么。”
“方才奚公公击掌数下,谢大人便应声现身。”林清羽嘲弄道,“我就不效仿了。”
说着,一个粗犷洪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让让,让让……都堵在门口做什么。”
恒亲王被挤了一下,转身怒道:“是谁?”
来人赔着笑:“对不住了九王爷。你带的人有点多啊,把位置都占满了。我只能让御林军和铁骑营的兄弟围在你们外头了。”
恒亲王气得发冷,说话不再是那副滑腻的腔调:“吴战!你带这么多兵进宫,是要造反吗!”
吴战反问:“那王爷带这么多兵来是想干嘛?”
“本王自然是来护驾的。”
吴战哈哈大笑道:“那本将军也是来护驾的。但本将军要护的驾,并非名不正言不顺的初熹帝,而是——先帝。”
奚容脸上陡然变色。林清羽这份沉静不是装出来的,难道他……
“皇上乃先帝钦定的真龙天子,名正又言顺。我看你是和林清羽沆瀣一气,意图造反!”
恒亲王说的笃定,却未瞧见萧玠和奚容的反应。萧玠知晓自己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早已慌了手脚:“阿容……”
奚容强作冷静:“别怕,没事的。”
吴战收起笑,正色道:“把人带上来。”
一个御林军将一头发花白的男子压上了殿。男子跪在林清羽面前,低着头:“参见皇上,参见各位大人。”
这声音不似寻常男子般低沉,尖中带细,奚容一听便猜到了他的身份。萧玠问:“你是谁?”
男子缓缓抬头,萧玠看清他的相貌,惊愕道:“薛公公?”
薛英,先帝在位时的掌事太监,伺候先帝多年。先帝病重时,薛英忽然告老还乡,此后便音讯全无。
吴战对薛英道:“薛公公莫怕,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本将军会护你周全。”
薛英又把头低了下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先帝病重之时,曾写下遗诏交予奴才,嘱咐奴才妥善保管,待皇上驾崩之时,昭告天下。”
崔敛急了:“一派胡言。先帝的遗诏乃本相亲眼所见,确是立皇上为储,继承大统。你若有什么遗诏,为何当时不拿出来,要等今日来此装模作样!”
薛英眼色木然,背书一般地说:“当日,宁王监国,权倾朝野,逼着先帝写下立太子诏书。先帝清醒时悔不当初,才有了第二封遗诏。先帝驾崩后,宁王登基,奴才若此时把遗诏拿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潺如释重负,脸上也恢复了血色。他问:“那封遗诏现下在何处?”
“奴才逃出宫前,将遗诏藏在了勤政殿匾额之后。”
除了薛英,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那枚匾额。谢敏对着匾额一抬手,掌风之下,匾额震了一震,一封封存的诏书掉了下来,被谢敏稳稳接在手中。谢敏过目后,神色凝重道:“这确实是先帝的笔迹和大印。”
崔敛猛地转向奚容:“这怎么可能?!”
“呵……”奚容面目狰狞地笑了起来,“林太医是早就预料到了今日,所以才事先伪造了一份先帝的遗诏么?”
“放你的屁!”吴战痛骂道,“连谢大人都说这份遗诏是先帝亲手所写,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萧玠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奚容出手扶住了他。“莫非,你们所谓的先帝的遗诏就是立六皇子为储?”奚容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先帝何其英明神武,如何会把大瑜的江山交给一个心智不全的皇子?林太医,你要伪造,也至少伪造得合情合理罢?”
谢敏摇了摇头:“诏书上说,先太子萧琤乃继承大统唯一人选,断不可废。”
李潺立刻道:“先太子的母妃陈氏曾犯下祸乱宫闱,欺君犯上的大罪,而先帝只是将她废入冷宫,没有将先太子牵连进去,可见先帝对先太子寄予厚望。先帝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废太子的意思,怎会突然说废就废,其中必有隐情。”
一股凉意攀上心头,奚容依旧挺着脊梁,站得笔直。他是身体残缺之人,可他比勤政殿上任何一个男人都高,他看所有人都是俯视。
这些人除了一具完整的身体还有什么。谢敏,一条死脑筋的走狗;崔敛,迂腐顽固的老不死;恒亲王,私心暗藏,还以为藏得很好的蠢货。
而他,他是天子的兄长,他体内流着天子的血,他凭什么不能俯视他们?
至于林清羽……呵,林清羽。
萧玠哭着拉住他:“阿容,阿容你怎么不说话……”
奚容猛地甩开萧玠的手,嘴里含着血腥,指着林清羽道:“恒亲王,谢敏,你们还愣着作甚?是信了他的话吗?先帝病重时,太后和林清羽待在他身边的时间不知比皇上多多少倍,究竟是谁逼先帝写得遗诏,你们看不出来么!”
“这么说,是要动手?那赶紧的,别废话了。”吴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九王爷,你的兵是从哪来的来着,经不经打啊。”
恒亲王回头一看。乌压压一片的铁骑营和御林军已经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人数至少是他们的三倍,且是以逸待劳,他们断无胜算。
到这个地步,事情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恒亲王清清嗓子,道:“本王是先帝的亲兄弟,当然要以先帝遗愿为先。”
“啊?这不打了吗?”吴战惋惜道,“白兴奋了。”
——他输了?
恐惧撕扯着胸口,奚容脸上透出一种古怪的茫然来,像是被所闻,所见欺骗了一般。
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天机营,恒亲王,崔敛,萧玠,顾扶洲,太后……林清羽。
是林清羽。
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
原来,原来他所得到的一切,不过是林清羽怜悯的施舍。甚至连这点施舍,都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西北,因为顾扶洲。
林清羽是怎么看他的。林清羽早就想到了这一天,他藏着最后一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处心积虑,不择手段。
大概会觉得很可笑罢。任凭他如何挣扎,只要林清羽一句话,他就还是那个残缺不全的阉人,永远无法和他们一样,堂堂正正地站在勤政殿之上。
勤政务本,勤于思政,他做到了。无论是萧玠监国时,还是登基之后,他都做到了。
他为西北筹集军饷,严惩江南贪官,主张赋税变法,他尊主权,行赏罚……利用西北铲除顾扶洲也是不得已为之。为了日后安定,西北算什么,顾扶洲又算什么。他这么做,何错之有。
他没错,可他还是不能待在这里。为什么?凭什么?林清羽有哪一点能胜过他。
他不明白,他想不明白。
可他还是输了。带着萧玠,输了。
渐渐的,奚容双眼涣散空洞,手臂失力地垂下。脸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萧玠抓着奚容的手臂,哽咽道:“阿容,阿容你说句话啊……”
奚容闭上了眼,轻声道:“阿玠,我们输了。对不起。”
他护了萧玠二十年,陪着他从一个无人在意的皇子走到九五之尊。最后一次,他护不住他了。
萧玠哽咽道:“那我们会死吗?阿容你会死吗?我不要……”他冲到林清羽面前,想去抓林清羽的衣服,可一对上林清羽的视线,手怎么都不敢伸出去:“林太医,不要杀阿容,求求你……不要……”
林清羽缓缓启唇:“你求我?”
萧玠点头如蒜道:“我求你!我求求你……”
“皇上可曾想过,倘若因为这批粮草无法送达,误了军机,使得我军战败西夏。”林清羽嗓音微颤,“你觉得,西夏会饶那些战败的将士一命么。”
萧玠蓦然僵住。吴战叹道:“粮草啊粮草,再厉害的将军没有粮草也打不了仗啊。”
“我现在不杀他。”林清羽一字一顿道,“我要留他一条命,待西北大军凯旋时,斩首祭天。”
萧玠瞪大眼睛,眼前再次浮现出萧奚容倒在血泊中的模样,不住地摇头:“不要,不要……”
林清羽走到奚容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给过你选择。我也说过,若你们不肯听话,我便让旁人取而代之。我不是在开玩笑。”
奚容直视前方:“我若不动手,等顾扶洲回来,照样会丢了性命。我不后悔。”
林清羽淡道:“未必。”
奚容轻嗤一声,显然不信林清羽所言。他最后看了眼泪流满面的萧玠,道:“留他一条性命,他什么都不懂。”
林清羽不置可否,一扬手,两个御林军走上前,将奚容带了下去。
萧玠心中大恸,不顾一切地追上:“阿容!”
吴战挡住他的去路,问林清羽:“林太医,皇……他怎么办。”
林清羽道:“皇上累了,扶他回寝宫休息。”
谢敏皱起眉:“先帝遗诏虽是保先太子储位,但先太子早已病逝。”
“谢大人说得对。”恒亲王一副公平公正的口吻,“先帝那一脉,已无人可继承大统,总不能让谋反篡位的萧玠继续坐这个皇位。按照大瑜的祖宗规矩,那只能从宗室里过继了。”
林清羽道:“九王爷是忘了淮王么。”
“开什么玩笑!淮王心智不全,如同三岁小儿一般,如何能做一国国君?”
“至少,淮王不会自作聪明。而且,他未必没有治愈的可能。”林清羽话锋一转,道,“西北正在紧要关头,今日之事不可宣扬。诸位都是朝中栋梁,其中利害,应当比下官清楚。”
这日之后,初熹帝称病不朝,改天子朱批为内阁蓝批,由内阁主理朝政。另外,丞相崔敛言明致仕之意,皇帝准奏后,他带着一家人远远离开了京城。恒亲王也被谴回封地,非诏不得入京。
江南那批粮草乃林清羽和李潺耗尽心血筹得,本可以让西北大军支撑许久,如今只剩下两成。李潺已经十万火急地从北方调粮,却遭遇了大雪封路,原本七八日的路程,生生要拖到半月,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
铲除异己之后,本该是稍可松懈之时,林清羽心口却总是萦绕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恐惧,一连几天深夜梦魇。
梦中,他回到了南安侯府,站在蓝风阁的庭院中,撑着一把绛红色的伞,脚下是茫茫一片雪地。他看到了那把熟悉的轮椅,轮椅上身着红衣的陆晚丞垂着脑袋,安然沉睡。
他赤脚踩在雪地上,拖着嫁衣的裙摆,一步步走向陆晚丞,用伞挡住下落的雪花。
此时,陆晚丞赫然变成了顾扶洲的脸。他拼命地伸出手,伞跌在雪地里,却如何都够不到眼前人。
林清羽惊坐而起。守夜的欢瞳听见动静,忙掌了灯过来:“少爷?”
林清羽一阵恍惚,抬手摸了摸眼角,摸到了些许湿润。“外面……下雪了?”
“是啊,都快下一整夜了。”欢瞳忧心忡忡道,“少爷,您没事吧?”
林清羽缓缓垂下眼帘:“没事。”
他已有半月,未曾收到顾扶洲的家书。
相别一载,多少情深也只剩孤影徘徊,相见唯在梦魂之中。
可现在,他竟是连做梦都不敢了。
腊月过后,西北风雪更甚京城,所耗粮草日益增多,沈淮识拼死护下的两成粮草也只是杯水车薪。
为求军心稳定,顾扶洲瞒下了粮草被劫一事。除了他和沈淮识,只有武攸远和史沛知道军中粮草短缺的现状。那日,沈淮识以一敌百,带着两成粮草脱困,回到军中时已身负重伤,幸得胡吉妙手回春,才捡回了一条性命。顾扶洲本想送沈淮识去安全之地静养,却被沈淮识无情拒绝。
“林太医让我跟随将军左右,护将军周全。”
顾扶洲笑道:“你怎么那么听我夫人的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沈淮识忙道:“我不是,我没有!将军乃国之栋梁,在下钦佩已久。就算没有林太医的叮嘱,我也愿为将军效力。”
见沈淮识慌得恨不得跳起来自证清白,顾扶洲将其按回床上:“开个玩笑,放轻松。不过,就算你喜欢他我也不介意。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但他……”
只喜欢我一个。
顾扶洲轻笑一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如你先去安全的地方养好身体,再回来不迟。”
沈淮识摇摇头:“我想留在西北养伤。”
“西北有什么好的。风刮起来像刀子,吹在脸上一日能老十岁。”
沈淮识沉默许久,道:“我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身如浮萍,命如草芥。只有在西北,我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看到一个个战死的兄弟,无辜枉死的百姓,我才发现过去种种——静淳也好,萧琤也罢,不过都是过眼云烟,须臾之梦。”
突如其来的真心话时间让顾扶洲挑了挑眉。沈淮识在西北待了一年,从未提起过往之事,他也没有问起过。最让他意外的是,沈淮识竟能如此平静地提到萧琤的名字,便是他漂亮夫人在场,恐怕也会被惊讶到。
“既然你都提到萧琤了,我有一个问题,还挺想问你的。”
沈淮识道:“将军请问。”
顾扶洲问:“当日我夫人送你的假死药,你可用过?”
沈淮识微微一笑,但笑不语。
顾扶洲没有追问,只是感叹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要留便留,我叫上攸远史沛,我们一起想想接下来怎么办。”说着,拍了拍沈淮识的肩膀,撩开营帐,走进风雪中。
沈淮识低头望着自己被顾扶洲拍过的肩膀。
和顾扶洲说话,是一件极其舒服的事情。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笑着把深陷泥沼的人拉回现世。就像那日,他身负重伤回来,武攸远和史沛得知粮草被劫,一个怒不可遏,扬言要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把粮草抢回来,一个灰心失望,意志消沉。只有顾扶洲在良久的沉寂后,用他惯常的懒散语气说:“差不多得了,事情都发生了,再气有什么用。愤怒,只会让我们丧失理智。都别拉着一张脸了。这样,我给你们拉个奚琴,等你们冷静下来再谈正事。”
此世之中,也只有顾扶洲这样的人,能和林太医相知相许,共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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