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必勒格说的话,陈仁锡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喀喇沁归附大明以来,素来忠谨有加,如今雪灾困顿,大明自然没有不赈济的道理。而且吾等前来喀喇沁诸部,带来的不仅大明朝廷的钱粮,还有大明皇帝陛下的问候。如今察哈尔部西迁归化,林丹汗不再是东蒙古诸部的共主,西拉木伦河上下应该有一位新的主人,这个主人不是科尔沁,也不是女真人,而应该是大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喀喇沁人。”
陈仁锡此话一出,原本闭目养神的布尔哈图突然睁开眼睛,盯着陈仁锡说道:“探花郎此言,敢问是辽东督师的意思,还是大明皇帝的意思?”
站在布尔哈图身后的喀喇沁贵族,也是盯着陈仁锡,等候他的回答。但是陈仁锡并未马上开口说话,而是看向了王振远。
王振远随即用蒙语说道:“我们陈大人不仅是辽东镇的监军御史,而且是大明皇帝陛下派往关外的钦差特使,皇帝陛下亲赐尚方宝剑,东蒙诸部事务,皆由陈大人全权处置。陈大人所言,绝非谎言欺骗,台吉大人和各位那颜,不必有所怀疑。”
布尔哈图身后诸人听完这话,皆用蒙语小声议论。
片刻过后,其中一位体格敦实、相貌粗犷的黄脸汉子站出来说道:“贵使说我喀喇沁部该当是西拉木伦河上下的主人,可如今金国的女真人击败了强大的林丹汗,赶走了察哈尔部,乌珠穆沁等部,也纷纷逃往漠北,科尔沁投靠金人,奈曼、敖汉等部如今也是首鼠两端,北边形势如此险恶,贵使还会认为我喀喇沁,可以在西拉木伦上下,与金国的女真人一较雌雄吗?”
王振远迅速将这个人说的话,轻声翻译给了陈仁锡。陈仁锡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对着布尔哈图说道:“不知这位阁下如何称呼?”
布尔哈图说道:“这是我喀喇沁最骁勇善战的德力格那颜。他问的话,也是我的心意。请贵使回答。”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陈仁锡。
陈仁锡微微一笑,说道:“台吉以为我等是在空口白话,大言欺人,德力格那颜有此顾虑,实无必要。如今察哈尔部西迁,即便西拉木伦河以北,皆以科尔沁为尊,西拉木伦河以南诸部之中实力最强者,也仍是贵部。察哈尔部西迁以后,如今留在奴鲁尔虎山东西、大凌河、老哈河上游的部落,正惊恐无主,若是喀喇沁能够团结诸部,台吉未必不能成为这些部落的共主。
“如今,除了贵部,伊逊河、大滦河两岸大小三十六部,皆向我大明请粟渡灾,若是我大明将朝廷赏赐之物,及开边互市之权,全部交给喀喇沁分配,想来西拉木伦河以南,很快就会成喀喇沁的天下。台吉以为如何?”
布尔哈图静静听完陈仁锡的话,闭目沉吟片刻,突然睁眼说道:“大明的赏赐何在?”
蒙古人不傻,能在喀喇沁台吉的位置上一坐十几年就更不可能犯傻。陈仁锡说的话,虽然让布尔哈图颇为动心,但是布尔哈图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别说弓箭盔甲没多少,就是粮食盐巴都不知道还能支撑几天,在喀喇沁诸部还饿着肚子的情况下,谁会跟他去征战周边。
对他来说,大明若是没有实打实的钱粮物资支持,光靠派来个钦差,空口白牙出主意,是不行的。所以干脆直接问最实在的,若是大明真的有意支持自己成为西拉木伦河以南、奴鲁尔虎山以西草原各部的共主,那么就不会光说空话,必然会有大量的钱粮物资支持。
陈仁锡看布尔哈图虽然动心,但却始终不松口,始终不说愿不愿意挑头当这个共主,而是追着的钱粮问题不放,想了想皇帝给予自己的授权,下定决心干脆跟他交个实底,说道:“朝廷的赏赐当然有,而且颇为丰厚,粮食、盐巴、布匹以及银子都会有的,若是喀喇沁有意成为脚下这片草原的共主,朝廷还会支援其他的物资,刀枪、弓箭、盔甲、马鞍,应有尽有。若是台吉愿意,大明甚至可以出兵相助。这一点,台吉不必有任何疑虑。”
布尔哈图听完之后,哈哈一笑,说道:“如此甚好。贵使所言,我自会斟酌考虑,只是不知贵使何时能把朝廷赏赐之物送到?”
陈仁锡微笑说道:“喀喇沁距离宁远,也就十数日的路程。台吉可派遣人马,随同吾等东行,到宁远关外受领,回程路上自然由大明沿途护送。”
刚说到这里,突然从帐外掀帘进来一人,陈仁锡回头一看,正是那个迎接自己的青格尔泰。只见青格尔泰匆匆绕过火塘,伏在布尔哈图的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
布尔哈图闻言顿时脸色一变,看了看陈仁锡等人,然后直了直身子,有点故作镇定地说道:“陈大人远来辛苦,今日先议到这里。”然后回头对那个老者必勒格说道:“必勒格,陈大人一行就交给你了,定要妥善安排。”
说完这些话,布尔哈图又回头对陈仁锡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些急务需要处理,请陈大人见谅。”说完,布尔哈图示意必勒格带陈仁锡等人离开大帐。
陈仁锡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有多问,与王振远等人跟着必勒格离开大帐,会合了曹文诏等人,在必勒格引领下,一起往喀喇沁台吉驻地的后方而去。
陈仁锡一行被必勒格安置南边一个山丘下,那片简陋的蒙古包,距离布尔哈图大帐约有两三里地远。
必勒格为他们安排了饮食之物,留下十来个青壮牧奴,交给一个叫作乌力吉的青年侍从领着,在这里陪着,然后匆匆离去。
陈仁锡一行人长途跋涉,也是累了,安顿好后,纷纷吃喝休息。
不久后,太阳落山,喀喇沁的台吉营地逐渐亮起灯火。
陈仁锡交代曹文诏布置好驻地的防务之后,回到自己的帐中躺下准备睡上一觉,但是躺了一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听着帐外呼呼的风声,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回想起与布尔哈图议事时发生的突然事件,陈仁锡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个青格尔泰应该是布尔哈图营地外围游骑的首领,所以才能在距离营地二十里以外的地方发现自己,把陈仁锡一行带到营地之后,并没有跟着进入大帐,而是带领那队游骑离去。现在想想应该是职责在身,又返回了自己的岗位。既然如此,那他第二次进入大帐,而且看向自己的眼光不太对劲,向布尔哈图报告的时候,也有意避着自己。如此说来,肯定是又来了一批外人,而且这批外人有可能跟自己有关,而且对自己不利。
想到这里,陈仁锡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马上叫起睡在外帐之中的胡一魁,让他派人传来曹文诏、王振远和陈国威,将自己想到的东西一一说与几人。
曹文诏说:“卑职也是觉得不对,陈大人乃是大明天使,按照礼节,布尔哈图应该亲自接待我等,而不是安排一个必勒格负责,更不能只是留下这个乌力吉在此侍奉大人。事物反常即为妖。卑职以为,应该想办法探知其中的蹊跷。”
王振远、陈国威、胡一魁皆是赞同,陈仁锡遂下决心探个明白。先是命令曹文诏回去暗中传令所部骑兵做好战斗准备,然后命令胡一魁出去叫来乌力吉。
乌力吉见这几个大明时节聚在一起,心中还有点担心,但是后来看到大明使节中那个惟一的武将离去,又顿时放下心来,所以胡一魁派人去叫他过来的时候,他一点也没防备。
结果,乌力吉进帐刚想说话,就被陈国威一个擒拿手锁住了喉咙,呜呜呜地挣扎干叫唤,却发不出声音。王振威上前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乌力吉眼冒金星,等他回过神来,不再挣扎着试图呼救和反抗,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顶在乌力吉的心口处,用蒙语说道:“台吉是不是来了新的客人?他们是什么人?”
乌力吉一边摇头一边说不知道。王振威又问:“营地巡哨的口令是什么?”乌力吉犹豫着不肯说,王振远将匕首往前一抵,瞬间刺破外袍,扎进了肉里,乌力吉连忙求饶,并说出一串蒙语。
王振远冲着陈仁锡一点头,然后突然一拳打在乌力吉的太阳穴上,这个质朴的青年喀喇沁顿时昏死过去。
陈国威将他放倒在地,剥下臭烘烘的兔皮帽子、羊皮袍子,然后将他捆上手脚,堵上嘴,拖到外帐胡一魁的地铺,盖上毯子,伪装成一副有人躺着睡觉的样子。
接下来,胡一魁又陆续叫进来几个附近的牧奴,几人如法炮制,换上了牧奴的装束。
胡一魁、王振远、陈国威三人,先是护送陈仁锡到了曹文诏的营帐,然后五个人计议停当,分头行动。
胡一魁三人,快速向远处布尔哈图的大帐位置摸去,一路上低头而行,遇到的巡哨都有王振远应付,居然顺顺利利地来到了布尔哈图下午接见他们的大帐不远处。
只见大帐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显然正在进行着一场宴会,时不时传出来的大笑声,在初春的夜里传的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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