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1 章

林满堂是在半个月之后到的京城。

京城到处都挂着缟素, 穿着素服,到处都挂着素色, 就连过年时门牌上贴的对联都被揭得干干净净。比太后去世时, 更像国丧。

原本以荣华夫人的诰命不应该有这个待遇,但皇上对亲生母亲极为依恋。

荣华夫人对皇上也是百依百顺,就连灭族仇人, 为了他, 也可以放弃不报。

皇上登基之后,要面对更多的攻击与暗算, 心肠一日日变硬, 将自己包裹起来, 不再相信任何人, 他只能从母亲那里汲取温暖。

当初沈家谋反, 后宫那么多女人, 他一个都没带,却将她带走,足以证明荣华夫人在皇上心目中有多么重要的位置。

她的离开, 皇上悲痛欲绝, 亲自下旨让全国百姓守二十七日的国孝。

往日喧闹的街市此时雅雀无声, 就算偶尔买主进店买东西, 也会压低声音, 就像特务接头一般小心翼翼。

有百姓看到林满堂一行人, 也不敢多看, 匆匆忙忙离去。

林满堂着实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等他回了林府,他闺女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前来告诉她实情。

这实情比林满堂预想的还要糟糕。

自打皇上登基以来, 一直勤政爱民, 也不曾过份骄纵后妃,称得上一位明君。

可就是这样一位明君,在亲生母亲死后,居然置国家大事不顾,整日沉迷问道。

“皇上病好后,就召无量观道士进宫为荣华夫人祈福,想为她求个好胎。可等荣华夫人下葬后,他居然留道士在宫内为他炼丹。”

不说林晓,就说林满堂,他根本不懂医药,却也知道这丹药都是矿物质,根本不能长生不老。皇上这是疯了么?

李秀琴一听皇上吃丹药,整个人瞬间崩紧,“怎么能瞎吃呢。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能乱吃药,这怎么办?”

林满堂今年六十,皇上比他小六岁,今年五十四了。算得上晚年。根据史书记载,通常皇帝到这个时候,就是走下坡路的时候。

像千古一帝的汉武帝也在晚年大搞巫蛊之术,最终害死太子和皇后。

像英明果断的唐玄宗在晚年宠幸奸臣,以致安史之乱,从此唐王朝由盛转衰。

李秀琴可不想这个皇帝也成了昏君,回头再砍杀她家这个忠良之臣。

林晓也是头疼,“我之前进宫劝过。但皇上根本不信我的话。我还差点被他打了四十大板,幸亏固方求情保下了我。”

李秀琴满脸土色,完了,完了,这还真成昏君了。

林满堂立刻追问,“那朝臣们怎么说?”

“朝臣们能怎么说?他们又不知道那丹药不能长生不老。”林晓小声道,“更何况我听固方说皇上吃了那药之后,确实比以前精神多了。他虽然不相信世上有长生不老药,但也相信那药真的管用。”

林满堂和李秀琴对视一眼。完了,居然连女婿都认可那药有效。这可怎么办才好?

林满堂细想了下,“不如咱们可以给他做个实验?”

林晓摇头,“不管用。我拿小老鼠试过。可皇上说小老鼠没福气,所以才短命。”

林满堂目瞪口呆。连实验数据都不信,皇上这是走火入魔了?

李秀琴蹙眉,“要不然我进宫劝劝皇上?”

她是个养生大夫,之前荣华夫人的身体一直由她调养,估计皇上能听进她的话。

林满堂到底不放心,“我跟你一块进宫吧。”

林晓忙道,“我也去。”担心爹娘不同意,她又补充,“你们现在是白身,估计也进不了宫,我带你们进宫。”

林满堂蹙眉,“你递牌子也只能进后宫。皇上现在应该在前殿处理国事吧?”

林晓抚了抚额,“爹,我刚不是跟你说了吗?皇上现在沉迷问道。国事都交由内阁处理了。”

林满堂都不可置信了,皇上好不容易才将权力集中到皇权,他居然又还给内阁,这不是功亏一篑嘛。

他原以为皇上只是抽空问道,没想到问道成了正业,反而批奏折成了副业。这都什么事啊。

林晓见她爹不再反对,就让管家去宫内递帖子,接下来就是等待。

趁等待的这点时间,林满堂和李秀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又吃了顿饱饭,宫内那边才传了消息,让他们即日进宫。

“这速度挺快啊?”因为皇宫就在家门口,林满堂一家三口走路进宫,李秀琴忍不住嘀咕一句。

她还以为荣华夫人去了之后,她闺女不受皇后待见呢。

“皇后对我还成。”

皇后出身不高,底气不足,轻易不敢给人脸色瞧。更何况萧定安还是皇上的表弟,皇后想为自己的儿子争权夺利,就不敢得罪林晓。

一家三口到了坤宁宫求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也没有拿乔,立刻召他们进殿。

行完礼问完安,林晓上前将来意说了,皇后一脸为难,“不是本宫不想帮你们,而是陛下正在炼丹,已经闭关七日,正是紧要关口,现在上门打扰,恐怕会惹皇上不快。上回要不是指挥使为你求情,恐怕他都要让侍卫动手了。你们何苦难为本宫。”

皇后脾气一向很绵软,对皇上的决定从来言听计从。让她忤逆皇上,她还真没那个胆子。

林满堂上前施了一礼,“皇后娘娘,能否行个方便,让下官自己去观外求见皇上?”

皇后到底是顾忌林满堂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思忖再三,终是点了头,她叫了嬷嬷给三人指路。

一行人出了坤宁宫一直往西走,这边以前是冷宫,先皇去世后,待在冷宫的后妃们便被皇上送去寺里修行,这冷宫便空了下来。

皇上对付沈家的时候,曾经将这边改成道观,没想到现在又重新开启了。

快到道观时,嬷嬷远远停下,给他们指了方向,不敢再前进。

林满堂一家三口慢慢靠近道观,门口站着不少执刀亲卫,看到他们靠近,拦住他们,“皇上不见客,请广德公主回去吧。”

林晓上前,“我爹守完孝回来,想求见皇上,请帮忙通传一下。”

那护卫看了好几眼林满堂,思忖片刻,依旧摇头,“皇上正在炼丹不谈国事。明日早朝再求见吧。”

林晓忙道,“我爹现在不是朝廷命官,上朝也没他事儿。”

那护卫哪里肯听,“请公主不要为难属下。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李秀琴上前道,“我来给皇上请平安脉,你帮我通传一下吧。”

那护卫倒是认得李秀琴,也知道她之前一直进宫给皇上、荣华夫人和后妃们调养身体,要搁以前,他帮个小忙也没什么。但现在皇上喜怒无常,万一触怒皇上,他少不得要挨板子,他怎么敢,“几位就别为难我一个护卫了。”

林晓刚要说话,就见萧定安穿着一身盔甲自另一边而来。

他耳力好,远远就听到这边的说话声,几大步迈过来,上前给林满堂和李秀琴施了一礼,“岳父岳母何时回的京城?小婿未曾亲迎,太失礼了。”

林满堂摆手,“非不是我们不告诉你,而是晓晓信中焦急,我们忙着赶路,就自己入城了。”

萧定安点点头,转回刚刚的话题,“你们想要进去?”

林满堂点头,“是啊,我们这不是刚回京城,就想进宫求见皇上。”

萧定安拉着岳父到旁边说话,李秀琴和林晓见他神神秘秘,便也跟了过去。

萧定安压低声音劝道,“岳父,皇上正是炼丹的关键时候,你们贸然求见,若是丹药有任何闪失,恐怕会惹他不快。”

林满堂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劝道,“那丹药根本不能长生不老,是道士糊人玩的。那李天应可是前朝第一神算,他都没办法让自己长生不老,你就知道这玩意有多假。”

萧定安却道,“可李天应活了一百一十三岁。世间少有像他这样长寿的人。”

一句话把林满堂给问懵了。这叫他怎么回答?

林晓气得踩了下萧定安的脚,怒目而视,“你瞎说什么呢。这怎么能一样?”

萧定安有些无奈,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她,“我知道你不信这个,但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如何能证明那丹药不是真的强身健体?”

林晓不懂医,她说来的话也没人信啊。

李秀琴主动接话,“我就是大夫,论调养身体,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懂。刚开始吃确实能让人兴奋,但这东西吃久了对身体没有好处。长此以往会……”

她还没说完,就见萧定安吓得环顾四周。李秀琴被他感染,住了嘴。

萧定安看了眼林晓,不得不将事情说了,“今日有十几位大臣质疑丹药效果,已经被皇上撸掉官职。并且皇上还说要是再有人质疑丹药就摘了他的脑袋,你们不要命了吗?”

李秀琴恍然,何着他知道丹药是假的,但是为了自己的小命,他也不能说。

林满堂抿了抿嘴,“明知道服用丹药会要了皇上的命,你也不说?”

“我曾拿过丹药给御医们瞧过,说是服用无碍。”萧定安压低声音。

林晓和林满堂齐齐看向李秀琴,丹药不是有毒的吗?怎么会无碍呢?

李秀琴细细想了想,皇上今年都五十四了,没回小庄村之前,皇上身体就急转直下。他以前被下过毒,就算她给他开了方子解了毒,也只能做到修补,不可能完全跟从前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皇上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坚持服用丹药。

那些道士未必不知道丹药是假的,可为了道观的前途,他们也得炼出丹药。而且为了保下皇上的命,他们会掌握分寸,里面的毒性物质会减到最小。

可再小的毒积少成多也很可怕,皇上终有一天会慢慢步入死亡。

李秀琴想通之后,无声做了个口型,“慢性中毒”。

林满堂低眉沉思,刚要开口,殿内传来一声巨响。

萧定安抬头,看了眼殿内方向,“应该是丹药炼完了。我进去瞧瞧。待会儿如果皇上肯召见你们,你们说话要注意分寸,千万别惹怒他。”

一家三口看着他进入殿内。

李秀琴有些头皮发麻,小声问自家男人,“怎么办?我待会要不要说实话?”

她可不想掉脑袋。她还想好好活着。

林满堂也是百般为难,他不想一代明君在最后几年办糊涂事。更不想好不容易改革的税法因为没有皇上的支持这么快就土崩瓦解。

他也不想当张居正第二,死后,“一条鞭法”就被皇上全部推翻。

他这边刚下定决心,黄章从里面急匆匆走了出来。

黄章穿着一身道士袍,满脸喜意,冲他们施了一礼,“皇上刚刚炼丹成功,请三位进去。”

林满堂三人还礼,跟在他身后进了观内。

观内有两个道士,一左一右站在皇上身边,三人的目光都盯着巨大丹炉前那几颗刚刚炼好的丹药。

萧定安站在边上,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们。

林满堂三人上前行礼,皇上终于舍得回头,“林爱卿来了?”

林满堂抬头,便看到枯瘦如柴的皇上,好似一阵风能刮到似的,但他的皮肤泛着油光,眼睛赤红,宛如一个走火入魔的病人。

李秀琴细细打量,一眼便看出他肝火旺盛。明明是冬天,他却只穿一件道袍,那两个道士冻得瑟瑟发抖,他却半点异样都没有。

许是因为这点,皇上颇有些自得,觉得自己不畏寒冷,极将羽化登仙。

皇上似乎急着服用丹药,当即就道,“林爱卿既然回京,朕就让你官复原职。”

说着,他便下了两道圣旨,让现任的内阁首辅左迁至礼部尚书,林满堂接任首辅。

林满堂跪下谢恩。

皇上视线落到李秀琴身上,兴致颇高,“来,林夫人过来为朕诊脉。朕最近身体越发好了。”

李秀琴手有些颤抖,下意识看了眼自家男人。

就是这一眼让皇上不快,蹙了蹙眉,“看他做甚。过来给朕诊脉。”

这声训斥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皇上竟然对李秀琴发火?他往日不是看在林阁老的面上,对其夫人相当客气吗?

李秀琴吓得一哆嗦,当下也不敢推诿,只能上前诊脉。

这一诊就诊出大问题。皇上体内分明是中了毒,脉搏跳动过快,肝火旺盛,现在身体好其实不过是用了虎狼之药催出来的。相当于把后半生的精力全部催发出来。这简直要人命啊。

李秀琴这时候忘了面前这人是皇帝,她这辈子最厌恶作死的病人,当下脱口而出,将病情实言相告。

谁知她还没说完,皇上就大发雷霆,一脚踢翻面前的丹炉,底下刚刚熄灭的木炭被丹炉溅起,差点摔到她衣服上,幸好萧定安动作快,先一步拉她跳到一边。

皇上赤红着脸,眼底猩红,“一派胡言!来人!将这人拉下去打四十大板。”

外面的护卫刚要进来,林晓伸手拦在她娘面前,“皇上,我娘是个大夫,自然不会巧言令色,她只是实话实说。如果您讳疾忌医,怎么能治好病呢?更何况这世上哪有长生不老药。不过是这两个道士妖言惑众,您万万不能相信他们啊。”

皇上愤怒至极,“你说什么?难道你也想忤逆朕?”

萧定安可是见过皇上怒火的,闭关前,皇上就已经打了不少大臣板子。他媳妇身子这么弱,要是挨四十大板,不死也残,他吓得冷汗岑岑,立刻跪在皇上面前,“皇上,她们一时糊涂,您消消气……”

林晓不领情,撇开他,“什么糊涂!他分明就是昏庸无道,不理朝政,反而学残暴不仁的秦始皇求长生,这哪里是明君,分明就是昏君。”

这话可就捅了马蜂窝,皇上几十年说一不二,被天下万民吹捧,自信心膨胀到整个国家都装不下。哪里受得了别人责骂自己,当下就叫护卫将人推出去打板子。

却不想林晓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一封圣旨扔到地上,“这是皇上以前赐予我的两鼎,只要不是谋反大罪皆可饶恕。皇上不会不认账吧?”

皇上一口郁气憋在心里,他死死瞪着面前这几人,两只眼珠鼓起,好似一只愤怒的大青蛙。

一直没开口的林满堂缓步上前,“皇上?”

皇上面色不善,声音阴森可怖,“怎么?你也想跟朕说这丹药是假的?世上没有长生不老的丹药?你想好了再说,你女儿只有两个鼎,可免不了三个人的罪。”

林满堂避而不答,反而岔开话题,“臣不知道这丹药是否为真。毕竟臣也没见过。但是臣相信这世上有前世今生,有神神鬼鬼。只是臣觉得皇上选择吃这长生不老药不太明智,反而有些糊涂?”

这话有点大逆不道,但皇上被他话里言外之意弄得好奇,拼命压着火气,蹙眉质问,“这是何意?”

林满堂笑道,“假如这药真是长生不老药,您吃了也能长生。可臣还是觉得划不来。您明明是一代明君,李天应死的时候,还一再念叨您是上下五千年难得的明君。臣这几年虽在乡下,却听到无数百姓称赞您的功绩。以您为万民做的功德下辈子必定还是君王,到时候您拥有年轻的身体,会是英姿勃发的儿郎,有荣华夫人这个亲娘疼爱。可您现在呢?只有老迈的身体,最亲的亲人也离开了。当我们所有人都先你一步离开,您只剩下孤寂。这样的长生真是您想要的?”

观内鸦雀无声,就连几个道士也无从辩驳。

这世上就没有返老还童的美事儿,死去的亲人也不可能再回来。

比起现在老迈的身体,谁不想要年轻俊俏的身体?

林满堂只是顺着皇上的思维,从里面找突破口。而这个口子却是所有人从未想过的。

皇上捏起一颗丹药久久不语。

林满堂见皇上将信将疑,又加了一剂强心针,“皇上还记得刘锦凝吗?她可是有前世记忆的人。臣说这世上有前世今生绝不是虚言。”

皇上怔了怔,对啊,还有刘锦凝,她可是有前世记忆的人。也就是说这世上果真有前世今生?

那他为何还祈求长生?他再求长生也没用了。他现在已经老了,他的母亲也回不来了。

皇上捏碎丹药,突然觉得死亡不那么可怕了,“林爱卿说得有道理。朕下辈子依旧会是个皇帝,朕生生世世都是皇帝。”

他一甩袖子,朝黄章一挥手,“将这道观封了。朕不吃丹药了。朕要好好治理国家,来世再当皇帝。”

两位道士惊恐万分,想说什么,却被护卫捂住嘴巴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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