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只要你能把程大人也说服让他同意革命,那兄弟绝不食言。”方声涛微微一愣之后很是爽快的答应。其实程璧光的工作已经有人再做了,但虽同是闽人,他也不敢造次乱说,只能是先答应着最后把杜锡珪给送走。
方声涛送走杜锡珪的时候,南京城内的程璧光正在见一个故友。之前孙汶派来的几拨人都被他打发走了,但今天来的这个人,他是万万不能闭门不见的——在亲兵把‘尤列’这个名字报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踉踉跄跄的亲自出门迎客。
“恒启兄……”一身瓜皮帽、羊皮袄打扮的尤列看着有些激动的程璧光,没等他开口就抢先说话了。“哈哈,多年未见,恒启兄别来无恙乎!”
“令季……”恍惚间,程璧光还是叫了一句,而后把他全身仔细看了一遍,最后才道:“真的是你啊,真的是你!你我怕有十六载没见了吧!”
“是啊!”尤列来之前就知道程璧光会说到十六年前的往事,那时候诸人都还是热血青年,可如今两人鬓间都是有不少白发了。“是十六年零六个月,想想当时……哎,恒敦、献香他们要是在就好了……”
尤列想到那几个早就不在了的兄弟,神色不由悲伤起来,乙未年(1895)兴中会举义,己方处事不密,事泄之后诸多同志被害,陆皓东、还有程璧光的兄长程奎光就是其中之一,另外和程璧光熟悉的还有杨鹤龄的岳父程耀臣,这些人都是当年他在广州城外广雅书局的扩凤轩发展起来的孙系兴中会骨干。举义失败之后,程耀臣入狱病死,程奎光在军营被罚六百军棍,居然被活活打死,而程璧光则在他的帮忙下逃出广州,流落南洋。
人虽活命,但经此一次,程璧光就再也不想干革命勾当,等次年李鸿章去欧洲路过南洋的时候,他以北洋旧人的身份求见李鸿章得见,告知原委之后念及是甲午海战舰上的军官,同时沦落人的李鸿章为他担保,这才帮着他洗脱了革命党的身份,得以再入水师,十几年下来,居然熬到了巡洋司令一职,也真是造化。
即是司令,那手下定是有兵有炮,这本是革命的一大助力,但程璧光想及昔年坐镇广州举义孙汶说举义万无一失,说的是天花乱坠,可举义事泄之后则只身逃命,根本不顾其余,心中记恨的很,特别是兄长的惨死,让他铭刻于心,是以一直以来他对孙汶的示好斗置之不理。现在尤列不提程奎光还好,一提他心中的不满却又冒了出来,他温怒道:“孙逸仙还是要革命来革命去,然后事不成功死一大帮人,自己却亡命天涯吗?”
“恒启,你还会是对当年之事无法释怀啊?”尤列看着程璧光的表情,很是无奈,他本以为程璧光会先和他客气客气才把事情切入正题的,不想他对孙汶的不满十几年都未忘却。
“以前的事情,我早就忘了。只是还有人忘不了我啊。”程璧光理了理有些打皱的军服,他甚是爱惜现在的一切,闽系那些鴉片鬼和草包马上就要清理干净了,而他不但不吸鴉片,学识经验也是一流,这真是万幸之事。别人都以为杨竟成不重视海军只重视陆军,可他看见总参如此大力度的整肃海军,完全能感觉道北京那个手握权力的男人把海军看的有多重。
是啊!从英国提督琅威理负气离开,到现在海军已经烂的骨子里了。不狠狠的、彻底的整顿,即便将来买了大舰、扩了规模,那又和当初的北洋何异?故此,他是一门心思配合那个美国人副司令,他相信,在这一班舰长当中,他最终是能出头的。只是万万没想到他早年兴中会之事却被人故意的宣扬出来,而且还是闽人宣扬出来,那杜锡珪怎么可能知道这一段事情?这样的做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程璧光想着孙汶的种种,心中是越想越不舒服,但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沉沉的把怒气忍下去了。他这边如此,尤列则是看的一清二楚的,见状道:“恒启,逸仙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啊!为了革命……”
“哎!令季,好像不管他做错了什么,只要说是为了革命就可以毫不负责一般。”尤列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程璧光打断了,“孙汶到底要如何才能不革命?”
“恒启啊,逸仙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中国没有实现共和,他就一天也不停息,只要中国还有皇帝,他就永远要革命。”尤列摇着头道,孙汶这么一心一意的要革命,他即是无奈也是佩服。
“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妄想吧。”程璧光并不被孙汶的这种革命所动,而是很不屑。“说到底,他是想由他来统一中国而已,想他来做那个共和的总统而已。令季,你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怎么还相信他那一套?那皇帝不过是象征而已,根本就是养在紫禁城里当个摆设,吓吓百姓罢了。欧美日本,都认为中国还不具备共和的基础,唯有现在这种君主立宪,才最适合当下的中国,国内舆论也是如此认为,有些还嫌杨竟成把皇帝的权利全部弄没了……”
程璧光这样的表态彻底让尤列失望,他道:“杨竟成当然会把皇帝的权利全弄没,不这样他怎么能成新的皇帝?恒启兄,你可不要以为必要有了皇帝尊号、叫了万岁才是皇帝的。国会八成都是复兴会的人,杨竟成现在就是中国的皇帝,他不但要做皇帝,还把死了几百年的前明宗室拉了出来,他这般做根本就是历史的倒退。他不但倒退,更比满人都还要卖国,前段时间矿业司的泄密一案,那是什么泄密啊,根本就是他出卖矿权,讨好英美诸国而已。”
“那不断的革命就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孙汶做了总统才是历史的进度?”尤列是个办报的,口舌程璧光是说不过他的,他能依靠的就是这十余年的经验。
“恒启兄,你这么误会逸仙,不是贪恋这官位吧。”尤列见程璧光越说越激动,不由坦言详询,“杨竟成现在连海军都卖给了美国,中国的舰队,洋人的司令,真是天大的笑话。”
“总参的参谋长都还是德国人呢?”程璧光反问道:“没有他,我们能在东北挡住日本人?就是能挡住,也要多花多少代价。请洋人来中国就是卖国,那把洋人的东西搬到中国来就不是卖国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令季,你要是来劝我反对杨竟成的,那还是请回吧。我程璧光就是贪恋权势,就是留恋官位,孙汶的革命我是万万不会去的。”
程璧光如此不顾情面的下逐客令,尤列倒是不敢再说,余下的时间只能是和程璧光叙旧,说一说这十余年双方的际遇和变化,在一番客套后,第二日他才离开,只等把说服不了程璧光的消息传出去后,海圻舰的某处……
“同志们,程璧光已经被杨竟成卖国政府收买了!”年轻的实习生李静道。“他不顾中山先生的一再劝说,一心要与革命为敌,这是我们绝不答应的!同志们,中华革命党代表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复兴会之前也说自己将全心民众的利益,但他们现在已经变成洋人的走狗、封建的代表,要想救中国,那就要推翻这个崇洋媚外的政府,彻底的实现中山先生建立共和、平均地权的理想,这样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才能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
李静呼啦啦的说了一大堆,只把其他几个实习生说的心血热腾。前段时间海军抵制美国人的时候,他虽被程璧光揪了出来,但看在他年轻又是同乡的份上,程璧光只是对其温言相劝,而后并没有对其惩处。程璧光想到的是之前自己的糊涂往事,所以对其网开一面,可李静却丝毫没有反省,而是加紧时间在舰上发展组织,随着他的努力,舰上的实习生都已经倾向革命,这些人有的是真的认为革命对国家有益,但更多人都明白,革命就是上位,那些个舰长管带,不都因为支持革命才当上舰长的吗,真要正正经经的熬资历,那要想成为一舰管带真不知道要到何年马月了。
李静一通鼓动完,何瀚澜问道,“阿静,你说吧,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支持革命?”
他此言一出,陈弘毅、伍自立几个也是问道:“是啊,党有没有吩咐我们要怎么做?是不是要大举义,推翻杨竟成、打倒狗皇帝?”
“同志们!不要着急。”李静见大家都被鼓动起来,很是欣喜的道:“中山先生要我们忍耐,以等待党的命令。在这个时候,大家一定要注意保密,可千万不要忘记了,杨竟成可是有东西两厂的,这些讨厌的走狗哪里都是,我们稍有不慎就会掉入他们的陷阱,同志们,要保密!党需要我们的时候,就会通知我们。我们要做的是时刻准备着!”
安全局负责国内,情报局负责国外,这种东西虽然不在报纸上刊登出来,但其中的分工稍微懂些政治的人还是知道的。也正因为此,加上明朝本身的历史,有人把负责国内的安全局戏称为东厂,负责国外的情报局则戏称为西厂,至于督察院那些调查贪官污吏的调查员,则戏称为锦衣卫。这些本是戏称,安全局和都察院都是要依照国内法律行事的,而情报局是负责国外,对付的本不是中国,也就无所谓法律不法律了。
虽然如此,可有心人还是借用这种戏称,说复兴会搞的是特务政治,这种说法在反对派们,也就是士绅们当中极为流行,同盟会这边只要是说复兴会不好的,不管是谁说的,反正就拿过来用,是以东西两厂之类,便成为他们口中的常词了。
李静在说着要小心东西两厂的走狗时,东厂的提督刘伯渊‘刘公公’正在向杨锐汇报着南京海军的变化,“先生,同盟会诸人已经在海军当中活动了,他们携带了大量的现金支票,在收买各个舰长。按照我们的探查,他们收买的目的是为了劝说那些舰长举义,只是举义的时间未定。我们是不是要提前动手,省得到时候被动?”
“终于是忍不住了。”杨锐叹道,“具体的举义计划有没有查清楚?”
“没有。”刘伯渊摇头道,“我们只知道同盟会的联络人方声涛要那些舰长等消息,但到底什么时候有消息,就不知道了。”
“那就盯紧一些。”杨锐吩咐道。“还有现在国会议员都已经到了北京,明天就要祭天,京城里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我明白,已经都安排下去了。该盯的人也盯好了,不会出什么乱子!”刘伯渊重重的点头,他完全知道这几天的重要性。半年多准备,这国会终于是要开会了,何谓开国?这就是开国!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仪式是,国会议员以及文武百官,明日都要跟着朱宽肅告天、祭地、祀鬼,而后再弄些个其他什么仪式,便可宣布国家成立、国会召开了。这是礼部章太炎那些人想出来的古里古怪的东西,但虽然古怪,却也是被大家认同的。
“先生,就是……就是我们查到,同盟会的方君瑛昨日来了京城。”说完前面那些事情,刘伯渊又匆匆的把这件事情报了上来。
“哦……”杨锐有些诧异,方君瑛以前是和程莐搭档的,程莐离开同盟会会后,她就成了独行侠了,凭着半自学的狙击枪术,在南洋的时候还恐吓过亲保皇党的华侨。他皱着眉问道,“她来做什么,有没有去见过……?”
“她没有见夫人。”刘伯渊道。“来的很是诡秘,而且也只是公使区活动,我们怀疑她是孙汶派来执行刺杀任务的。至于……至于刺杀的对象,我们推断,如果不是先生,那就是朱宽肅。”
“嗯!”刘伯渊说完,杨锐一点也不吃惊,同盟会那些人会干什么、能干什么,他都是能猜到的。“宋教仁那边有没有问题没有?”
“宋教仁?”刘伯渊奇怪道,他不明白杨锐为何老是关注宋教仁的安危,“先生,他那边安全的紧,我们的人都在看护着,一点儿也没有问题。他也算是同盟会的老人,黄兴和他关系也不错,他虽然和孙汶政见不合,可他们也不会杀自己人吧?”
“难说!”杨锐道,“杀了宋教仁,然后倒打一耙,说是我们杀的,这不就是一石二鸟了吗?既清除了会中的反对势力,更把我们打下了十八层地狱。到时候他一旦死在京城,我们谁能说得清?宋教仁那边还是要小心为妙。即使出事,凶手也要活捉为好,省得我们被栽赃陷害。”
“明白了,先生。”刘伯渊虽然对杨锐如此小心宋教仁很是不解,但依然领命,而后他又问道,“先生,那方君瑛那边该如何处置的好?”
“如何处置?”杨锐声音不善,“她要是敢在京城动枪,那就毙了她!”
杨锐这边吩咐完毙了方君瑛,等他回到王府后院寓所的时候,方君瑛却正在他家里和程莐聊天。看着有些不解的杨锐,方君瑛大方的起身笑道,“大总理是不认识君瑛了吗?”
她如此说,杨锐倒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在客套之后便一个人回屋子了。方君瑛既然来了自己家,那就说她不是同盟会的刺客,毕竟刺客是不会这么招摇的,可不是她,那陈其美到底会安排了谁呢?他又是如何安排的?是刺杀自己,刺杀朱宽肅,刺杀宋教仁?这些到底是要演哪一出?
杨锐想不通同盟会诸人的布置,但不管想的想不通,第二日的祭天都要照常开始,按照以往新朝开国,都是要皇帝先登基,而要皇帝登基,那就要先劝进,这劝进不是一次两次,而是要劝三次,皇帝退让三次,这才扭扭捏捏的登基。前明朱元璋只是劝了一次他就答应了,根本就没有三来三回那么麻烦,而现在的朱宽肅则因为杨锐昔日的叮嘱,是劝了七八次都是不行,最后弄得无法,礼部只要把规制降了一等,先把国开了再说,反正也不担心是什么帝国、还是王国,反正国号上没有这个东西。
“你见到杨竟成了吗?”方君瑛拜别程莐,回到公使区的客栈,刚进门程家柽就冒了出来,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只把方君瑛吓了一跳,看来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见到了。”方君瑛道,“怎么,你当心我和程莐有旧,明日下不了手?”
“哪里的话。”程家柽说道,“润如为了革命几度生死,我怎么会信不过你!”
“知道就好!”方君瑛眉毛一挑,“枪送来了吗?”
“哦,枪?”程家柽忙道,“早就准备好了,刚刚才送来。”他转身就拿起一个木盒子递给方君瑛。和一般的步枪不一样,这枪做的很是精妙,枪机之后的枪托是折叠式的,加上用的枪管是马枪的枪管,整支步枪的长度还不到两尺。
折叠的枪托是方君瑛自己想出来的,倒是和复兴会的保卫用枪很是雷同,不过复兴会狙击手用的是瑞典制毛瑟96步枪,是全钢枪,很是精准,而这把枪明显是日本金钩步枪,只是当她摆弄一阵之后,才放下道:“也算是好枪!枪校过了吗?”
“校过了!武田……他们说这枪校过了。子弹也是特制的,绝对精准,”刚才方君瑛整枪的时候,程家柽只觉得又一股强烈的杀气,再忽然被她一问,不由把不该说的东西说了出来。
“校过就好!”方君瑛语焉平静,“不过用这种金钩步枪,日本人就不担心万一刺杀不成事泄,会把他们牵扯进来吗?”
听方君瑛说日本人会被牵扯进来,程家柽神色一呆,而后干笑道:“天下那么多金钩步枪,总不能说因为是日本枪,这事情就是日本策划的吧。”
事情似乎越说越乱,程家柽暗骂自己的时候,方君瑛忽然笑道:“我只是问问,别无他意。只希望后来的人能记得我们这些为革命而死的人。”
枪是日本枪,还是日本人送过来的,方君瑛即便是再傻,也明白这事情和日本人有关。她虽然不赞成如此,但革命之后同盟会的裂变、复兴会的打压,还有那明显被诬陷的杭州案件,只让她心中很是迷茫,她真是不明白为何同是革命党,都是为了这个国家民族,两个组织怎么就不能有兄弟之谊、一起建设这个国家呢?
对此,中山先生的说法是因为杨竟成要一会独裁,复兴会赢得大选就是明证,立皇帝就是明证,借泄密一案审判吴仰曾、章鸿钊就是明证。方君瑛本半信半疑,但今日见到程莐却忽然感觉这是真的。现在的杨竟成已经不是往日的杨竟成了,程莐如今虽然衣着光鲜,笑颜如花,但眉间的愁苦她却一望便知,家里更不知道怎么还有一个二夫人,或许男人有权就会变坏吧。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程家柽点着头说道。他正想多说两句宽慰的话时,方君瑛却提着箱子出门去了,只等房门哐当一声的关上,他在抹一把汗的同时又大舒了一口气,终于把这女瘟神送走了。
在屋子里缓了缓神,程家柽又匆匆的出了客栈往电报局而去,他没估计身后东厂的探子,只在电报上写上‘西风雨’三字,付款之后交由电信员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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