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卷 第五章 打援

时间一点点往进发日滑去,只等到立冬那一日,草草祭天之后,久经修整的清军终于开拔了。兰溪城外,第5镇长长的队伍只把那往北而去并不宽大的泥路塞的满满,栓着牲口的弹药车更是堵在城门护城河之外,使得城内外交通完全中断。南方没有那么多马匹,加上严州又是山地,所以除了拉火炮的挽马之外,新军里其他的牲口都是骡子,一千多匹骡子只占着城门外的空地,在等待中大呼小叫,很是喜人。

“王师终于开拔了!”城墙之上,两个上了年纪的长衫士绅说道。城墙上除了少许长衫客,身边都是短衫帮,是以他们的声音说的极小,生怕旁边的人听见。

作为士绅老爷来说,对于革命党是极恨的。恨在哪?恨在减租减息,同时也恨在革命党不讲三纲五常。前者断了士绅们的财路,后者则断了士绅们的官路——革命党虽会要文人,文人亦能做官,但是都是要那些学杂学的,孔孟之道反而不尊,简直是岂有此理!

“徐马儿的兵又要打过来了!”长衫士绅说完,一群短衣帮看着远去的新军,也发出了感叹。徐马儿就是徐顺达,革命党旅长,当初会党为了隐秘,只把头目叫成马儿。金华衢州地处平原,火炮没有优势的革命军,在满清围剿溃退的时候一般追到兰溪而至,并不再往衢州或者金华去,所以这兰溪两家都驻过兵,而且都是清军进山几个月后,革命党就打了回来。

对于士绅而言,他们喜欢清军来,清军是朝廷的军队,更因为是客军,故而将校都对他们客气,同时新军军纪尚可,便是违纪也不是欺负不到他们头上;但对于百姓来说,他们希望徐马儿来,大家都知道他底下的将官大都是本地的农民山民,虽然革命党不在外围减租减息,但百姓更希望看见和自己同样身份的人,因为造反而出人头地,这些草莽英雄完全是他们的偶像,也是他们在漫长苦闷生活中的希望。

“哼!真是一群乱民。”城头上看了半天,那些赴墟要回家的短衫帮们城头看了一会便都陆陆续续的散去。只等这时候,一个长衫才拂袖怒道。“现在吾朝内忧外患,若不剿灭山中革命党,怕朝廷又要向洋人借款了。”

“什么叫怕是要向洋人借款,清倚兄,朝廷已经向洋人借款了。”另一个长衫的消息似乎更灵通些,“只是盛宣怀现在被拘,一时没法交付罢了。”

“什么?!盛老贼被拘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先开口的长衫惊喜起来,声音也大了几分。“这浙赣铁路若不是他,也不会借英国人的英金;沪上那橡皮股票,若不是他,也不会倒闭那么多的钱庄,这老贼早就该千刀万剐了。”

对于浙江人来说,盛宣怀犯的最大的罪就是两桩,今年修到衢州的浙赣铁路虽为浙人之路,省内士绅也有钱,却偏偏去借洋人几千万的洋款,让浙人背负了一笔三十年的外债;而前几个月的橡皮股票风潮,盛宣怀更是见死不救、落井下石,把国内无数钱庄都往死里整。山西的票号、徽州的当铺、浙商的钱庄,这顿风潮下来,受损最大的还是浙人。

“他被拘倒不是因为这两件事情,而说是侵吞国有资产。”另一个长衫解释道,吐出一个拗口的名词,“说是昔年他收购那汉阳铁厂,只在账目上把亏损写的奇高无比,一千三百万两就把两千万两的铁厂给买下了,中间吞没了朝廷七百万两。”

“好!盛老贼也有今日,真是大块人心啊!”先开口的长衫大笑道,很是为这个消息高兴。他高兴之余,手中的纸扇往外一打,只摔在身边路过的一个学生身上,他正想致歉,却不想这个学生连蹦带跳的直往城下去了。两个长衫客看着这个学生大摇其头的时候,学生已经涌入城下街道上的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只等盏茶功夫之后,学生又在一处书店出现,回头张望向四面没人,这才闪进书店里面,也不招呼店内的伙计,径直走到书店后面的木梯便咚咚咚的上楼去了。如此上到二楼阁楼,上面黑漆漆的楼梯口忽然冒出来个警觉的声音,“谁?!”

“我,小三子!”上楼的学生回道。

“就知道是你,听上楼我就听出来了。快上来吧。”上面亦是一个年轻的声音,三楼阁楼的窗户狭小,只等走到近处,这个声音的主人才现出了容貌,也是一个年轻的学生,但年纪更大些,棉袄上左胸兰溪高中的字样很是清晰。

“怎么样了?数完了吗?”等着的高中生说道。

“数完了,这是数据。”小三子从手心里翻出一个扭得皱巴巴的纸团递了过去。

“哧”的一声,一根火柴刮着了,硫磺的味道只传到两个人鼻孔里,明亮的火焰把桌子上的半截蜡烛点着,皱巴巴的纸被平整的展开,高中生念着上面的兵马大炮,一条条的和小三子应对,只等到了最后对照完了,他才再问道:“除了这些,还听到什么消息吗?”

“其他……对了,还听到城东的吴老爷和另外一个老爷说朝廷的盛宣怀被抓了,”小三子只在城头上细数城下的火炮,并没有听到什么其他和新军有关的消息。

“哼。盛宣怀这奸贼早就该死了。居然把我们的铁路抵押给了洋人,实属该杀。”高中生也如老爷们那般嫉恶如仇,只等骂完盛宣怀,他才说道道:“好。今日就到这里吧。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我会再叫你的。”

高中生只把小三子打发了,再又把他手写的数据再重新抄了一份,然后便出了门,只在街面上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才把情报递交了出去。很快,这些数字便传出了兰溪城,落到了北面大慈岩镇新叶村的抟云塔上,这里是复兴会第5军第15山地师司令部的总台所在。

虽然总参想把近两万人的山地师改编成一万一千人的野战师,但是严州这边一直围剿不断,所以早前浙江方面军的三个旅,只是扩编成四个山地师,两个山地军,每个师计有一万八千人,一共为七万三千人。比之前给予的两个野战军,六个野战师的人数略多了六千人左右。本来多出来的六千人步枪是不够的,但去年反围剿歼灭的清军超过六千,是以步枪算是够了。此次满清三十万重兵围剿,根据地和以前一样都是放空外围,引进敌人来打,不过南面的金华离严州实在是太近了,所以第5军的方彦忱便派第15师张恭部驻守寿昌镇一带,防止清军突袭严州。

“冯国璋出来了,这么冷的天,他要到山里面过年吗?”新叶村文昌阁内,张恭看完兰溪和塔石那边的电报,很是自嘲的道。来的是六万多清军,不是他15师一个师能对付的。

“嗯,是全军出动了。除了六万多清军,还有七八万民夫。浙赣铁路通到衢州,满清的后勤便有了极大的改善。”说话的是参谋刘耀勋,他原来在方面军司令部,军队扩编之后,他便从军参谋部调到了15师参谋部。他是武义县人,只是个童生,但却能书善画,在方面军参谋部呆了三年,也能独挡一面了。

“嗯。”仿佛是认同刘耀勋所说,不过张恭也没有在意铁路,只道:“现在清军兵分两路,兰溪这路你看我们有机会吗?”

“兰溪这边是第5镇和第14镇,第14镇的吴介璋好打,此人聪明是聪明,但是打不得硬仗;就是第5镇难啃,他们前几次围剿都没有什么损失,士兵更是早年袁世凯苦练所得,不是江西兵可比。我们要是真把他们咬上了,未必能动得了这两个镇。再说第25、26两个镇就在三十多里外的横山镇,又是老辣的冯国璋带着,一旦兰溪这边战时胶着,那他们开过来,我们也就只能退走,这样没什么意思。”都是老对手了,第14镇和第5镇在严州有好几年功夫,刘耀勋对他们的情况很是熟悉。

“那另外那两个新来的镇如何?”张恭也知道第5镇难打,不光是士兵训练充分,将领水平也是不低,更可气那个蔡锷向来运气极好,已经好几次从革命军手里溜走了。

“第25镇的统制官是田中玉,天津武备学堂炮兵科毕业,早前在淮军叶志超部,打过甲午之战,而后又跟着袁世凯小站练兵,算是一步步从底层升上来的。这人思想虽是老旧了些,但是带兵作战极为老辣,实际指挥应变能力只在蔡锷之上,很难对付;第26镇的统制官是龙济光,云南蒙自人,是个土司,光绪早年办团练做大的,更在前些年因为剿灭同盟会举事有功,被升任为广西提督,这个好打。而且两广的新军听说训练也很松散……”刘耀勋拿着铅笔转来转去,眼见直盯着地图,想着怎么才能找到机会……此次满清大举进剿,不给个下马威,还真不能让他们知道复兴会的厉害。

新叶村张恭刘耀勋算计满清第3军的时候,蔡锷所部已经到了永昌镇,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已出兰溪县城二十里。虽然只有二十里,但在计划上这里却是既定的宿营地,因此一到地方,全军便停下来安营扎寨。

草草搭就的中军大帐内,蔡锷正和吴介璋相商,忽听外面一声报告,马队第五标标统张培荣进来了。“报告大帅,马队前出二十里,一直侦探到诸葛村,都没有遇到浙匪。”

“哦。没有遇见?”蔡锷沉吟起来,旁边的第14镇统制官吴介璋也是奇怪道:“以往每次进剿,一开拔都能遇见革命党的侦察骑兵,怎么这次却连影子都不见了。松坡兄,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吴介璋比蔡锷年长几岁,但是年龄却相差不大,他不是北洋出身,也不是留日士官生,只是在江南陆师学堂毕业,而后为江西武备学堂的总教官。虽是总教官,但其所知的完全跟不上时代,是以虽大蔡锷几岁,但和蔡锷一起倒是完全以蔡锷为长。

“耀臣,可有搜索仔细?”蔡锷对着张培荣道:“除了大路,两边有没有查看仔细?”

“报告大帅,都搜索了,就是没有发现革命党。”张培荣粗着嗓子道。

见张培荣说的肯定,蔡锷道:“好。让兄弟们先去休息吧。”

张培荣一走,吴介璋便问道:“此当如何?怎么这见不到革命党比见着了更让人心慌啊。”

吴介璋说的有趣,蔡锷笑道:“革命军的优势便是敌明我暗,他们要是现了身,那战就好打了一半。最少,我们就不要担心他们什么时候会来一场突袭。为今之计,还是按部就班加强戒备的好。即便是他们来了,我们亦能从容应对。来人啊!”蔡锷高声喊道,一会帐外进来了一个亲兵,他再道:“传令各标深挖堑壕,加强戒备,以防革命军偷袭。”

蔡锷的谨慎并无大错,只在第二天拂晓,革命军的炮火便落在了清军的阵地上,永昌镇依着溪水而建,溪水是南北走向,镇子只在永昌溪东面,但两个镇加巡防营三万余人,再加上巡防队民夫,有五六万人之多,是以溪水的两边都驻扎了部队。

炮声隆隆中,部队很是慌乱,巡防营不提,便是吴介璋也是脸色发白的跑了过来,急着道:“松坡兄,我们可是遭遇了革命党的主力啊。快,快向冯军统求援,晚了就来不及了。”

“主力?”蔡锷侧耳听那炮声,确是不是木头炮的声音,而是后膛炮,他这才道,“这确实是他们的主力。”他此言一出,外面的枪声炮声却更加猛烈了,吴介璋的脸色则是数变,蔡锷见此也是心下忐忑,只喊道:“传令兵!快!,马上报告冯军统,就说我部在永昌镇遭遇匪军主力,其火力猛烈,估计不待多时就要发动总攻,请军统速速救援。”

传令兵见统制官下令求援,一接完命令便匆匆的冲了出去。等他一走,镇参谋官孙宗先就快步进来,蔡锷忙道:“如何?他们要总攻了吗?”

“不知道。”孙宗先摇着头,“他们现在正在猛轰27协的阵地,炮打的很猛,估计是昨天晚上摸过来的。”孙宗先一说27协,吴介璋脸色就是发青,昨天晚上他本不想安排27协过溪水的,但扎营却是严格按照行军计划,所以27协不得不过溪,却没有想到现在革命军找的突破口就在27协那边。

吴介璋脸色蔡锷是看在眼里的,第14镇说是新军,但训练很是不足,战力只有第五镇的一半,吴介璋担心自己的部队被革命军突破,蔡锷也担心西南角的安危,闻言只道:“那马上派马队迂回革命军的侧翼,伺机进攻;第20标马上过去增援,还有炮标,野炮马上对革命党的火炮进行压制射击。”

“松坡兄,现在外面雾气太大,什么也看不见啊。”蔡锷起来就没有出帐篷,根本不知道外面却是浓雾,能见度极低,马队迂回和炮队反击都是不能,现在己方的炮兵开炮,无非使瞎开给自己的兵壮胆而已。“还是先让20标先上去支援吧,其他的等雾散了再说。”孙宗先最后提醒道。

清军没有气象兵,但革命军却有这个兵种。是以昨日夜里气象兵把今晨有浓雾的报告一打,第15师师长张恭就定了计,派第30山地旅的旅长徐马儿徐顺达连夜开到永昌镇,天微微亮便对准清军营垒放炮,此时他连堑壕都没有挖全,全旅八千多人半围着清军的西面开打,不过雾气里什么也不见,只有山炮炮弹落在清军的阵地上才有依稀的火光。

“猛虎哥,这战倒是怎么打,这样不是浪费弹药吗?”昔年的二营长吕阿荣已经升任了二团团长,现在辛苦跑了一晚上,只来这里放空炮,他弄得一点劲也没有。

“雾气这么重,谁知道对面的清军是个什么情况。你可别忘记了,我们这次只是围城打援,真要我们这边被缠上了,那可就不妙了。”徐顺达一点也不担心弹药浪费,其实吕阿荣也不是心疼弹药,除了刚在严州落脚的那段时候,严州是不怕缺弹药的。只是现在光开炮不冲锋,让吕阿荣憋得慌。

“可……可怎么就轮到我们围城,一旅就打援呢?”吕阿荣质问道,他总觉得从二连开始,自己这帮人就是一连周华昌的配角,这根本就没道理。

“你问我,我问谁去?!”被吕阿荣说到了痛处,徐顺达一脚踢了过去,然后下了逐客令,“快滚,回阵地上去。”

吕阿荣带着怨念被徐顺达赶出了旅部,不过他回去的路上还怨念着29旅的旅长周华昌,总觉得自己二旅吃了亏。而此时在永昌镇西面待敌的周华昌连打几声哈欠,只引得师长张恭转头看了过来:“安澜你不是着凉了吧?”

“没有,没有的事情。”旅长周华昌只摸着鼻子,然后道:“伯谦,你说冯国璋会上当吗?”

“这么大的雾,怕是不会。”张恭说道。“冯国璋以前可是上过当的。”

“那我们在这里……”周华昌再问道,很是奇怪张恭的回答。

“不再这里那就一点机会也没有。”张恭答道,“兰溪到严州也就只有一百五十里路,虽然都是山路,但是迂回的空间极小。现在清军分成两路进攻寿昌,不抓住这个机会,等他们在寿昌会合之后那就更难打了。”

“我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可就是很不明白冯国璋军中宿将,为何要把四个镇分成两路呢,要是他一路打来,我们围城打援的机会怕也是没有吧。”周华昌很是疑惑的说道。

他这么说,张恭倒也不惊讶,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了,只笑道:“这四个镇虽然分为两路,但是相隔也不是太远啊。三十多里的路程,急行军两个小时也就到了,有第5镇在,我们再怎么厉害也很难再短时间内结束战斗的;再则是……”

张恭说到‘再则是’就没有再说了,他总觉得这一次满清进剿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更本能的感觉有一种危险正在威胁着自己,但危险到底是什么,他却想不出来。不过久经战阵的他不以此为凶险,反而希望那危险早日现身,好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张恭的本能无比正确,此时永昌镇西面四十里不到的横山镇,冯国璋已经接到了蔡锷的求援,他看着地图对着第25镇统制官田中玉说道:“这一带哪里好设伏?”

“大帅,应该是在这里,”田中玉指着地图上李渔坝的位置说道,他是北洋的老人了,和第26镇的龙济光相比,深得军长冯国璋的信任,前进搜索的任务都是交给他来完成。龙济光虽然心中不悦,但他是客军,初来乍到不敢多言。

“李渔坝?”冯国璋看向田中玉指的地方,念着地图上的名字。

“是的,大帅,就是李渔坝。”田中玉说道。“这里刚好是在横山镇到永昌镇的中心位置,附近虽有村落,可那都是丘陵地带,即便是冬天也极好藏兵埋伏。再则李渔坝就在游埠溪旁边,溪水虽是冬天,但却是常年不枯,便是现在这时节,溪水也有五六丈宽,水深也在三尺左右,最深处大概有五尺。在这里设伏,那等我军过溪的时候半道而击,那可就……”

围点打援是革命军作战的特点,清军常常上只有的当,所以在西湖培训班上,军官都被反复灌输一点,那就是友军遭袭,那敌军真正歼灭的对象往往是自己。这一次进剿兵分两路,正好给了革命军围点打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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