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李食记的时候,是柴晏在前,颜雪怀在后。
柴晏时不时侧回头去看颜雪怀,似乎总怕她甩下他掉头回去。又一次回头时,两人的目光恰好撞上,柴晏索性停下脚步,看着颜雪怀微笑,眼中暖意融融。
颜雪怀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今天的天气有点热。
“怀......颜姑娘。”
突如其来的声音,颜雪怀往路边看去,背着书包的**正朝她看过来。
“咦,是小平哥,今天这么早就下学了啊。”
**的目光从颜雪怀脸上,移向柴晏,柴晏微微眯起眼睛睨着他。
**连忙把眼睛移开,这位公子看着有些不善。
“前些日子学堂里停课,明天才正式上课,今天只是去打扫学堂了,所以回来的早些。”
颜雪怀笑容爽朗:“原来是这样啊,明天学堂开课,小平哥加把劲,把前面耽误的课程早日补回来。”
**的脸颊一点点漫上红霞,“小平哥”这三个字,从颜姑娘嘴里说出来,格外好听。
“其实我在家也一直都在读书......”
颜雪怀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冲着**晃晃拳头:“原来如此啊,小平哥真勤奋,加油!”
**不明白颜雪怀为何要让他加油,又不是烧菜,为什么要加油呢。
可是**没敢问,他腼腆地笑笑:“颜姑娘过奖了,我会努力的。”
我会努力读书,早日考取功名,缩短与你的差距。
只是这样一想,**便觉得心里像是塞了一头小鹿,他连忙低下头去,想把自己的那点心思藏起来。
颜雪怀冲他挥挥手:“小平哥去读书吧,我走啦!”
直到颜雪怀走出很远,**才敢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的两道身影,**忽然想到,那个目光不善的少年,是和颜姑娘一起走的。
**的时间全都用在读书上,即使来到铺子里,张五嫂也舍不得让他帮忙,他照样是读书。
因此,他不认识柴晏,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好像以前见过,会昌街这么热闹,每天人来人往,见过也有可能,**又想起颜雪怀夸他勤奋的话,心中一片清甜,迫不及待地回到铺子里,拉上帘子,也不管外面的喧闹,专心致志读起书来。
颜雪怀和柴晏走到单伯的摊子上,天气渐渐热了,单伯把那几张破桌子搬到背荫处,那背荫的地方路边还有一段距离,闹中取静,反倒是个说话的好去处。
“刚刚那个酸书生,和你很熟吗?”柴晏问道。
颜雪怀正在剥茶叶蛋,随口说道:“他家铺子在我家隔壁,我家刚刚在会昌街开铺子时,他家帮了我们很多忙。”
“你家铺子刚开的时候,有很多需要帮忙的地方吗?”柴晏又问。
颜雪怀头也不抬:“是啊,我们初来乍到,又是女子,自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多亏有这些街坊。”
“那时我也在,你有事,为何不叫我?”柴晏有些委屈,他算是李食记最早的客人了吧,几乎每天都在颜雪怀面前晃悠,颜雪怀却宁可去找街坊帮忙,也不告诉他。
颜雪怀这才抬起头来,一脸不解:“你那时很闲吗?”
柴晏想说,我那时闲不闲,你难道不知道吗?
可他能反问吗?
不能。
“以后你们若是再有困难,一定要最先通知我。”
颜雪怀看他一眼,哦了一声,又开始剥第二颗茶叶蛋。
柴晏叹了口气,在颜香菜眼里,他还比不上一颗茶叶蛋。
“明天珍珠会和你们一起南下,路上的事,周大当家想来早有安排,我可能还要在新京待上几个月,你回到旧京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告诉珍珠,他自会去找人帮忙。”
颜雪怀放下茶叶蛋,右手食指顶着左手的手心,做了个暂停的动作:“等等,你还让珍珠跟着我?你不觉得没有必要吗?”
柴晏的脸色黯了黯,声音却软了下来:“珍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你不能过河拆桥,到了旧京就把他一脚踢开吧,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上街乞讨,被恶丐和野狗欺负吧,他是孤儿,很可怜的。”
颜雪怀瞪着柴晏,冲他抱抱拳:“阁下信口雌黄的功夫真乃炉火纯青,我对阁下的佩服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听阁下一言,胜读十年寒窗,看古今风流人物,还数阁下!”
柴晏怔了怔,嘴唇抿成一线,后来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颜雪怀一脸严肃,冷眼看着笑得毫无仪态的柴晏,她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是多帅的人,大笑的样子也像傻缺。
她用手指关节敲敲桌子:“喂,笑够了吗?”
柴晏强忍着笑,抱拳还礼:“颜姑娘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令在下茅塞顿开。”
颜雪怀牵牵嘴角,没有理他。
柴晏重又正襟危坐,这一次,却没有了先前的从容,声音幽怨,期期艾艾:“怀姐儿,你就收留珍珠吧,好不好啊,他只干活不要工钱,要不我让他以后每天只吃一顿饭,你看行吗?”
柴晏软磨硬泡,颜雪怀也不想再听他唠叨了,只好免为其难地点点头:“你把我娘和我当成什么人了,哪有不给工钱的,还让他只吃一顿饭,饿着肚子怎么干活?”
柴晏大喜,一把抓住颜雪怀放在桌子上的手:“谢谢,谢谢,我替珍珠谢谢......”
说到这里,他忽然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顺着颜雪怀的目光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颜雪怀的玉手不肯放开。
他连忙松开手:“我错了。”
颜雪怀声音凉凉:“离我远点。”
柴晏用手抬起椅子,向后平移尺许:“够远了吗?再远我就听不到你说话了。”
颜雪怀瞪他一眼,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柴晏松了口气,把刚刚抓过颜雪怀的那只手藏进衣袖。
“小满小时候不受重视,养在深宫无人识,两年前他是在热孝里坐上那个位子的,当时虽有很多朝臣见过他,但是杜氏心虚,没有行大典,只是草草登基,当时是孝期,杜氏索性暂停早朝,只保留廷议,再后来我爹出兵,他便跟着杜氏逃来新京,在行宫里更是极少能够见到臣子,但是福王和齐慰,以及内阁的几位阁老,都是认识他的。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听说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变化很大,只要别让他在朝廷重臣面前出现便可,再说,只要你们一口咬定他只是寻常孩子,无论是谁,也不敢把那顶大帽子硬扣在他头上。”
这一点颜雪怀也想到了,她问过小满,认识几位大臣,小满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来新京后,常见的那十几人而已,这和柴晏所说的恰好吻合。
柴晏见她听得认真,难得她有兴趣,索性多说一些。
“等我大哥到了之后,便会操办他的葬仪,迁都之后,保康帝的皇陵便给耽搁下来,没有继续修建,梓宫至今还停放在护国寺里。我大哥是个务实的人,他肯定不会让人千里迢迢劳民伤材把空棺材抬回旧京,所以十有八、九会在新京附近寻一处风水宝地做为他的皇陵。”
颜雪怀听得瞠目结舌,她倒是忘了,外面都在说小皇帝死了,既然死了,就要发丧。
“我们是不是还要给他守孝啊?”颜雪怀问道。
“太祖皇帝龙御殡天时留下祖训,国不可一日无君,他驾崩之后,子孙守孝三个月,三个月内,皇帝不可因此荒废朝政。文武百官和百姓,二十七日内素服挂孝,百日内不得行乐,四十九天不能屠宰,一个月内禁止嫁娶。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后世子孙自是不能超出他,所以,顶多就是百日内不能听戏听曲而已。”
听柴晏说完,颜雪怀松了口气,她也不知道上辈子从哪里看到的,说百姓要给皇帝戴孝三年,三年啊,颜雪怀想想就头大。
柴晏想了想,又道:“小皇帝没有子女,按规矩会在宗室里挑选一个孩子过继给他,也不知哪家的孩子会有这个幸运。”
颜雪怀吃了一惊,小满那小豆丁要有儿子了?
“这对那个孩子来说,是好事吗?”她一时无法理解。
“算是好事吧,那孩子会封王。”柴晏解释。
颜雪怀叹了口气,她家收养了一位皇帝,可却沾不到一点光,反倒是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子,摇身一变成了幸运儿。
柴晏见她一脸肉痛,心里一动,连忙低声说道:“我迟早也会封王的。”
颜雪怀翻翻眼皮:“和我有关系吗?”
“有啊,只要你愿意,我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颜雪怀无情打断:“你是属猴的,这么会顺竿爬?”
柴晏脸上一红:“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啊?”
颜雪怀拿起剥好的茶叶蛋,狠狠咬上一口,懒得理他。
国公府里,李绮娘看着面前的高大男人,原本有几分忐忑的心,却忽然平静下来。
“国公爷,这些日子您受苦了。”
笑容从齐慰眼中慢慢渲染,透着真心的高兴欢喜。
“那日,你去了小觉寺,明知危险,为何还要去,让侍卫们过去便是了。”
他的声音温和,却极有穿透力,如同挂着厚重窗帘的屋子,只稍稍露出一条缝隙,阳光便透过缝隙照进来,即使不能照亮每一个角落,但那穿透黑暗的光,却亮得耀眼。
李绮娘却只是微笑:“国公爷对我们母女有救命之恩,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能为您做的事情太少了,至于小觉寺,那天也只是上香而已,倒是不觉有危险。”
齐慰望着面前的女子,她已过花信,但却多了几分少女没有的从容,只是看着她,便觉得舒服熨贴,就像是煮得恰到好处的热粥,醇香中却又透着稻米原有的清爽,令人回味无穷。
这一刻,齐慰走神了。
李绮娘说完这番话,却不见他再开口,便起身施礼:“我们母女明天便要南下了,以后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国公爷,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
齐慰这才缓过神来,见李绮娘双膝跪地,便知道这是要给他磕头,福生没有说错,以李绮娘的脾气,果真是要在临走之前来给他磕头。
他慌忙站起身来,由于起来得太急,胳膊肘碰到桌上的砚台,染上一片墨渍。
他却浑然未觉,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李绮娘面前。
李绮娘刚刚伏下身去,手臂便被人托住,她吃惊地抬起头,便看到男人放大的脸。
“国公爷......”
齐慰手上稍稍用力,李绮娘便只能坐直了身子,齐慰这才收回手去,温声说道:“当初我救你也只是恰好遇到,举手之劳,我是官,你是民,救你乃是为官者的本份,我也只是做了应做之事,以后莫要再提这个恩字。”
屋内寂静,齐慰的声音不急不缓,如静夜里的溪流,缓缓流淌。
温暖在李绮娘心中一点点蔓延,转瞬之间便弥漫全身,她抬起头来:“话虽如此,可我们还是要谢谢您。”
齐慰浅笑:“好了,现在你已经谢过了,从此以后,你我之间是不是就不再是施救与被救的关系了?”
李绮娘一怔,她一时没有理清齐慰话里的意思。
她脸上一瞬即逝的懵懂无意中却取悦了齐慰,齐慰轻声笑了出来:“好了,暂时不说这些,我听福生说,你找到亲生姐姐了,此番便是与令姐一起南下,可是真的?”
说到这个,李绮娘便忍不住笑了,那从心里生出的欢喜,遮也遮不住。
“是啊,我们分别之时,我还在襁褓之中,万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与姐姐团聚。”
齐慰微笑颔首,却没有追问她的身世,也没问她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姐姐是何方神圣。
那人是从南边来的,一个多月之前就到了新京,而那时,清圆已经封了,没有军中的令牌出不了京城,即使有军中令牌,没有他的手谕,到了清圆便被拦下了。
而那人,却能越过清圆的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来到新京。
若说此人只是寻常妇人,齐慰一百个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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