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年前的事查起来并不容易。
许青文连夜将仓果宫里妘素心的遗物细细翻找了一遍, 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妘素心留下这些遗物,她这几百年早烂熟于心,若有异样早该发现了, 翻检一遍果然一无所获。
妘素心留下的文字也不多, 从能走路起和剑法、符箓、阵法打交道, 不像郗子兰那般在翰墨上下功夫,几箱子手札全都是自创的剑谱、功法或是练剑心得。
搜寻无果,正一筹莫展之时, 许青文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记得当年整理主人遗物时, 曾经发现一只箧笥,里装满了写给女儿的书信——为主人极少舞文弄墨,她还纳闷了一下, 不过她并未打开看,只在郗子兰学会识文断字后将那些书信交给了她。
这些书信有搬到仓果宫,那么应当还在玄委宫。
许青文立即御剑去了玄委宫。
已近午时, 许青文走到殿门,便有仙侍迎上来:“许老请留步, 元君还在房中安寝。”
许青文蹙了蹙眉:“元君是有哪里不适?”她下意识地担心郗子兰的身体,这么多年已成了习惯, 即便对她身份起疑, 这份关心仍然做不得假。
仙侍道:“元君在留受了惊,昨夜心疾犯了, 睡到中霄被噩梦惊醒,服了一剂汤药,到早上方才睡下去。许老有急事?要叫醒元君么?”
许青文想了想道:“不必,老身去偏殿等候,待元君醒后再通传。”
仙侍道:“有劳老了。”便即吩咐人引路奉茶不提。
寝殿中, 郗子兰其实已醒了半个时辰,只是做了半夜的噩梦,精神萎靡,心绪烦闷,有气无地倚靠在软榻上,和几个贴身侍女一起挑夏季的衣料和绣样。
出去阻拦许老的侍女折返回来,郗子兰道:“许老有什么事?”
侍女道:“大约不是什么急事,去偏殿等着了。”
郗子兰“嗯”了一声:“让她等一会儿,待我把衣料和纹样挑好,今日还得送去凌州,再赶也要三日。”
侍女道:“元君做的这批衣裳是练剑用的劲装,老道了欣慰还来不及。”
郗子兰道:“她看到了难免要替我参详,还是不劳老人家费心了。”
侍女们都吃吃笑起来,他们都道主人是嫌许老眼光不好,偏偏还喜欢指手画脚,三句话不离“小姐当年”,还动不动抹泪,实在有些笑。
待挑好了衣料,确定款式,定下绣样,将堆了满屋的衣料收起来,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郗子兰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侍女去请许老。
许青文走进内室,只见郗子兰坐在妆台前,侍女正在往她脖颈上扑粉,遮掩谢汋掐出来的青紫痕迹。
看到那触目惊心的指印,许青文心头不由自主地一抽。
人叙了几句寒温,郗子兰道:“许老,我正有一件事要求你。”
许青文道:“同我还有什么客气的?”
郗子兰抚了抚脖子上的勒痕,叹了口气道:“许老不以指我练剑?我不想每回都拖累阿爻哥哥。”
若是换了以往,许青文听了这话怕是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心头罩了层疑云,便只是笑了笑:“你有这份心太好了,需要我陪你对练拆招,传个音便是。”
郗子兰本以为她会欣喜不已,想到只是这样敷衍句,不由暗暗失望:“那谢过许老了。”
“同我还见,”许青文笑道,“对了,昨夜我忽然想起件事,小姐当年是不是留下一批书信给你?”
郗子兰蹙眉:“什么书信?”
许青文道:“是小姐怀着身孕时写给你的信,装在一个玉竹箧笥里。”
郗子兰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似乎见过。”
许青文双眼一亮:“能否让老身看一看?”
郗子兰道:“许多年不曾见着了,大约是哪个下人收起来了,不如今还在不在,那些信里有什么要紧东西么?”
许青文只觉心脏一阵闷痛,脸色微变:“小姐留给女儿的书信,难道还不算要紧东西?”
郗子兰听她语气生硬,这话说得古怪,越发狐疑,不过上不显,只道:“是子兰失言,许老莫要生气。”
许青文也察觉自己失态,忙拉着她的手道:“不怪你,是我关心则乱。”
郗子兰道:“许老找这些陈年旧书有什么用处?”
许青文早想好了托辞:“前日我整理小姐手札上自创的功法,有套法诀缺了一页,那份手札是小姐怀孕时写的,说不定是混在了书信里,便来这里找找。”
郗子兰只是随口一问,只要是妘素心的东西,哪怕是一根草,许青文也当个宝贝。
她便遣了仙侍和杂役去开库房寻找。
等了小半个时辰,那仙侍终于捧着个暗淡无光的箧笥回到殿中复命。
那箧笥显然刚被人擦拭过,用了除尘垢的术法,奈何积灰太久,已经失了玉竹光润的本色,有的地方甚至已开始腐朽。
重玄的库房大多贴了防尘防虫的符箓,是有些堆杂物的库房下人照看不周,符箓脱落或失效了未能及时补上,便会悄然无息地慢慢朽坏。
许青文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尘灰顿时扬起,呛得郗子兰一阵咳嗽。
许青文往里一看,那些书信也已被食墨灵虫啃得残缺不全,脸色煞,嘴唇哆嗦,仿佛那些虫子啃的不是信而是她的血肉。
郗子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轻斥道:“是谁将母亲的遗物收进库房里的,造册的时候为何也人禀报我?”
那仙侍忙告罪:“是奴等疏忽,请元君责罚。”
许青文拿起一封书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不觉热泪盈眶。
郗子兰最不耐烦看她这模样,便道:“我有一招剑式想请教许老,这些书信以带回去慢慢看。”
许青文巴不得带回去仔细看,当即收起书信,去庭中她悉心讲解了剑招,演练了一回,这才抱着箧笥回了自己的仓果宫。
她关上房门,设了秘阵,将所有书信倒在案上,清了一下,足有四九封,大部分信函上的封印还在,已被虫子啃得支离破碎。
拆过的书信只有不到封,郗子兰显然是看了几封什么兴趣,连信封都懒得拆便让下人收了起来。
见主人的心意被这样糟蹋,许青文心中酸涩,噙着泪将书信上的虫卵、污迹擦拭干净,按照日期一封封仔细叠好,这才拿起第一封信读起来。
【……吾儿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娘大约已经不在了,故而写下这封书信,想给吾儿留下什么,让吾儿道为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呀舞文弄墨实在是要了汝娘的命,万事开头难,今日先起个头,此搁笔吧】
许青文不禁含泪而笑,一开始的字迹还算端正,写着写着便开始龙飞凤舞,单看这些字便主人有多洒脱不羁。
她擦了擦眼泪,拿出第二封。
【今日用神识内观,第一次看到腹中吾儿……吾儿果然生得眉清目秀、花容月貌……实话说你得什么样为娘还看不出来,你此时还只是一颗小豆子,自然,吾儿算是颗豆子,亦是豆中翘楚,世间再找不出比吾儿更俊的豆子……望吾儿多加努,博采汝娘汝爹之,耳朵随你爹,头形要似为娘一般圆润,其余地方任凭吾儿自行定夺,勉勉……】
许青文一封封拆开,读着读着,妘素心仿佛在字里行间向她微笑,她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为娘辟谷多年,从未耽于口腹之欲,今日你这小崽子一世英明毁于一旦……糖葫芦的滋味如何?若是吃够,明日再打发你爹爹去凡间买,你这只馋嘴小猫……】
【……汝爹卒,勿念。】
许青文看了看这封书信的日期,依稀记得正是妘素心将谢爻带下清涵崖的日子,那天她和郗云阳大吵了一架。
那阵子妘素心郗云阳不睦,大约什么心情写信,再下一封便是个多月后。
【……惊觉吾儿至今未有字,为娘绞尽脑汁,得“香兰”二字,第一次探得汝脉息之日,屋一株兰花忽然盛开,为娘一直以为是棵杂草,几度欲拔,终惫懒作罢,询问老仆才是汝祖母昔年亲手所栽,千年一花,芬芳扑鼻。】
下一封接着这一封,是同一天所写。
【汝爹言香字太俗,莫如减去一字,更为“妘兰”,吾儿意下如何?】
许青文拿着信的手不由一颤。
妘、郗家都是五姓世家,妘素心郗云阳家世相当,都是同辈中的翘楚,结为道侣不似凡世嫁娶,妘老掌门亦无世俗之见,孩子从父姓从母姓便由人自己商量着定。
看这信里的意思,人已定下“妘兰”这个字,为何周岁宴上公布的姓成了郗子兰?不加了一个字,连姓氏都改了。
子兰,子兰……许青文蓦地一惊,子兰的意思是似兰而非兰。
原来她身世的玄机已包含在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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