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少殷带着那名唤苏剑翘的少女爬上窄梯子,甲板上已站了几十个人,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最大的不过二十来岁,最小的只有十来岁,此外还有几具皮肤青紫的尸首,有个女孩蹲在其中一具尸首旁痛哭。
这些少年少女身上大多只穿了单衣,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冯真真和沈留夷一边清点人数,查问姓名和来历,一边给他们发避寒符。
苏剑翘一上甲板就开始四下张望,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姬少殷道:“你在找谁?”
苏剑翘道:“我妹妹。她和我一起被卖来的。”
姬少殷道:“她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阿嫣。”
姬少殷问冯真真:“这里可有一位叫阿嫣的姑娘?”
冯真真摇摇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少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冯真真同情道:“八成是被带走了。”
姬少殷道:“你先别急,就算她不在这里,也可能还在这船上,或者被人带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冯真真脸上现出自豪之色:“对对,我们是重玄门下,只要你妹妹还在这清微界,我们一定能找到。”
冷嫣点点头。
冯真真道:“伸手。”
她说着拉起冷嫣的手,在她手背上贴了张小小的符纸:“这是避寒符,贴上暖和些。”
“多谢,”冷嫣道,“暖多了。”
冯真真眉花眼笑:“对吧对吧。”
朝姬少殷扬了扬手:“小师兄,你还说我画符功夫不到家,这些可都是我画的呢!”
李道恒远远道:“多亏三天两头罚画符,也算有了一技之能。”
冯真真气得跺脚:“李道恒!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姬少殷眼里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不许这么和李师兄说话。”
李道恒道:“对对,不然仔细你小师兄再罚你画符!”
姬少殷不经意回头,看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失神地望着他们,说不出的孤单可怜,不由有些歉然:“苏姑娘,你去旁边歇一歇,我们这里还有些扫尾的事。”
少女点点头,走到一边抱膝坐下。
沈留夷也走过来,她一眼便注意到那形单影只的少女,身形单薄羸弱,薄得像纸片一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她的脸色也白得像纸,眉眼生得很平淡,可身上有种无法言喻的东西,莫名就让人一眼就能从人群中看见她,却忍不住多看两眼。
沈留夷想了想,或许是因她格外安静吧,其他被就上来的少年男女,或是惊慌失措,或是低声啜泣,只有她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收回视线,走到姬少殷身边:“小师兄。”一边抬手将鬓边凌乱的发丝掠到耳后。
姬少殷点点头打了声招呼,冷不防瞥见她胳膊上的伤,忙关切道:“师妹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沈留夷忙放下手:“无碍的。”
姬少殷道:“伤口沾了阴煞雾,还是小心些好,晚些让真真替你看看……罢了,她粗枝大叶的,待这边的事了结,我们找个今晚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替你再看一下伤口。”
沈留夷双颊晕红:“这……太麻烦小师兄了……”
姬少殷道:“出门在外本就该互相照拂,不必同我客气。”
沈留夷低低道:“那就多谢小师兄了。”
姬少殷转头问冯真真:“所有人都救上来了?”
冯真真道:“我用神识又探过一遍,放心。”
姬少殷似乎有些不放心,正要说什么,李道恒先笑道:“小师妹一说放心,不知怎么我就提心吊胆的。”
冯真真翻了个白眼:“不放心你自己下去看。”
李道恒道:“人命关天,以防万一我再下去检查一遍。”
姬少殷点点头:“有劳李师兄。”
李道恒连道“无妨”,便重又返回舱底。
姬少殷道:“总共多少人?”
沈留夷道:“方才清点了一下,总共二十七个人。”
她指了指苏剑翘:“加上那位姑娘,一共二十八人,还有三具尸首,没有外伤,大约是鲛皮囊里的避寒符失了效力闷死的。”
姬少殷道:“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么?”
沈留夷道:“我们大略问了问,大多是从凡间买来或骗来的,也有出生在清微界的,资质不好或是家境贫苦,便被送到了这里。有的是三两个一起被卖来的,彼此认识,也有单独来的,到了这里便被关在鲛皮囊里,谁也不认识。”
她顿了顿,瞥了眼那远离人群的少女:“那位姑娘也是凡间来的?”
冯真真接口道:“她和她妹妹一起来的,她妹妹不见了,沈师姐,我们帮她找找吧。”
沈留夷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自然。”说着便收回了视线。
就在这时,李道恒从暗门里钻了出来,声音发颤:“少殷,这里还有具尸体!”
冯真真道:“又不是没见过尸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李道恒把尸首拖出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睁着死灰的双眼,与另外几具完好无损的尸身不同,这具尸体白色的中衣上都是早已干涸的血污。
姬少殷蹲下身,掀开那少女的中衣下摆一看,只见他肚子凹陷,中间一道长长的口子,显然是被冥妖吃空的。
他眼中闪过不忍,将尸身的眼睑合上:“不知金相阁这只冥妖是她从凡间带过来的,还是到了这里后才遭了毒手。”
几人一听这话,都有些不寒而栗,若是后者还好些,若凡人界也开始有冥妖出没,死伤可就不是几十几百了——凡人不比修士,遇上冥妖还能抵挡一二,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就算长千上万的兵马也没有一战之力。
因此凡人有另一套应付冥妖的法子,那便是逆来顺受。他们将冥妖奉为神明,定期供奉童男童女,指望满足冥妖的食欲,避免它们大开杀戒为祸一方。
然而冥妖的胃口是越养越大的,起初也许只是一两个月吃一人,渐渐的十天半个月就要吃人,到后来一天一个都吃不够,吃的人越多,妖力便越强,不及时除掉祸患只会越来越大。
三百多年前凡间出过一个冥妖,便闹得十分厉害,为患数州,不知吃了多少孩子,当时还是他师叔谢爻亲自去人间斩杀的。
冯真真一想便不寒而栗:“小师兄,我们怎么办呐?”
姬少殷脸色也不好,沉吟道:“但愿是虚惊一场。无论如何,先向师尊和长老他们禀告一声。”
众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就在这时,一个白影掠过他眼前,那名唤苏剑翘的少女在尸体旁跪坐下来:“阿嫣……”
姬少殷心头仿佛被揪了一下:“苏姑娘……”
少女仿佛听不到他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尸体,好像整个神魂都被抽走了。
姬少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道:“苏姑娘,节哀。”
就在这时,远处的水面上忽然传来哗然水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艘大船正破开水面,飞速向他们驶来,船头桅杆上一面蓝白的旗帜迎风招展,旗上绣着两条水蛇相互缠绕的图案,是凌虚派的纹章。
旗下是几个身着蓝白道袍的凌虚门人,当先一个白发飘飘的尊者,衣襟上绣着八条水蛇。
凌虚派以此区分尊卑,掌门道袍上绣九条水蛇,此人在门派中显然也是个位高权重的人物。
李道恒在外走动多,从那老者的衣着容貌上便猜出了他的身份,传秘音给同门道:“应当是左长老宋峰寒。”
冯真真不自觉地握住剑柄,皱着眉道:“那些人来得还真早,这么急着来寻仇。”说着便要拔剑。
姬少殷道:“别轻举妄动。”
沈留夷也道:“小师妹别冲动,先听听他们有什么话说。”
说话间大船已到了他们眼前,两船之间不过相隔数尺。
那白发尊者向着重玄一行作了个长揖:“几位仙君仙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姬少殷上前道:“宋长老言重。”
白发尊者打量了姬少殷一眼,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夏侯掌门高足姬仙君,听闻姬仙君年少有为,惊才绝艳,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锐。”
姬少殷淡淡地与他说了几句场面话,那尊者道:“几个逆徒胡作非为,冲撞仙君仙子,是在下等管教无方,请容在下替这些逆徒向诸位仙君仙子赔罪。”
说着长揖至地。
姬少殷道:“在下越俎代庖,宋长老切勿见怪。”
宋峰寒道:“仙君不必介怀。这些孽畜罔顾人伦,百死不能谢罪。”
他一边说着,转头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片刻后,便有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凌虚弟子被押上前来。
重玄一行一时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正纳闷,宋峰寒道:“请诸位认一认,是否是这几个孽畜?”
姬少殷扫了他们一眼,点点头:“是几位高足。”
宋峰寒点点头:“那便好。”
话音未落,他已拔出了佩刀,只见夜色中寒光一闪,“扑通”、“扑通”数声,那几个凌虚弟子的头颅已经落了下来。
重玄一行人万万没想到那凌虚长老对自家弟子如此狠,都是一怔。
宋峰寒慢慢擦着刀上血迹,笑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今日叫几位见笑了。”
他细细地擦完,还刀入鞘:“几位想必还未决定下榻之地,若是不介意,敢请几位去敝派稍歇。”
姬少殷微一迟疑,便作个揖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宋峰寒命人将大船靠到金相阁楼船旁,伸手:“请。”
姬少殷回头扫了一眼解救上来的少年少女。
不等他发话,宋峰寒道:“诸位仙君仙子高义,这些凡人,敝派自会遣专人送返乡里,仙君放心。”
姬少殷道:“叨扰。”
他向师兄妹们点了点头,安排那些少年少女登上凌虚派的大船。
就在他要跟着凌虚派的门人上飞阁时,忽然感觉有人牵了牵他的大氅后摆。
他转过头一看,是那苏姓凡人少女。
他道:“怎么了?他们会送你和……令妹回家。”
那少女道:“我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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