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举凡名兵,开炉铸造时都要投入所谓的“炉引”,令火焰更精纯。一般用金,讲究些的用上好玉石,再讲究些的用稀有炼器之材,但谁也没听说过用紫阳金魄热炉子的。
什么样的宝物配让紫阳金魄当炉引?
若是换个人说出这等狂妄之言,别人只会当他疯子。不过这青衣女子功法妖异,剑术邪门,重伤重玄两位炼虚期修士就像砍瓜切菜,那少年的声音又如鬼魅无迹可寻,再狂妄的话由他说出来,都显得顺理成章。因此众人不敢说话,凝神屏息听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那少年声音接着道:“材料我们自己带了,这块什么魄石头用来热炉,请你们徐掌门打把剑。”
朱长老忙道:“阁下或许有所不知,敝门现任掌门是陆掌门,道号青阳真人,徐掌门早在四百多年前便已熄火封炉,卸任掌门之位。”
青衣女子道:“说的就是徐掌门,陆子期火候还不够。”
众人一听这话,简直不知道哪件事更狂妄,是把紫阳金魄当炉引还是逼迫闭关不出的老掌门破例为他们铸剑。
烛庸门九宫真人徐老掌门是个出了名的剑痴,他四百年前封炉,正是因为铸成玄渊神君的元神剑“可追”后,自觉已倾尽毕生之绝学,这辈子再也铸不出胜过“可追”的兵刃。
有人摇头:“听说这回琼华元君要铸元神剑,非但重玄掌门与四大长老出面,连长年闭关不出的玄渊神君也亲自写了书信,仍然请不动徐老掌门出山。”
另一人也点头附和:“徐老掌门颇有他祖师的风骨,他不肯出手,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没用。”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破例?
朱长老面露为难之色:“徐老掌门如今避世而居,早已不问门中事务,恐怕……恐怕……”
青衣女子从袖中取出一物道:“无妨,他见了此物自会愿意的。”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东西往朱长老怀里一掷:“接着。”
朱长老手忙脚乱地接住,却是一块小儿拳头大小的石头,通体漆黑,乍一看像块焦炭,但多看两眼,便有一股诡异可怖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黑色并非炭和墨的黑,仿佛有人把一千个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压成这么一小块,透着股不祥的气息,似乎把周遭的光明与生机都尽数吸干了。
众人盯着那物看了一会儿,都觉心驰神荡,仿佛神魂都要被它吸进去。
朱长老皱着眉头,看着掌心的怪石,纳罕道:“恕老夫眼拙,竟辨认不出此宝。”
那少年声音笑道:“交给你们徐掌门看看便是。”
朱长老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请阁下稍待片刻,容老夫前去禀告掌门。”
说着向周围团团一揖,道声“失陪”,便驾着云向徐掌门避居的高塔飞去。
青衣女子好整以暇地等着,众人也都翘首以盼,心中暗自揣测这块奇异的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执事长老折返回来,他的脸色煞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向青衣女子道:“掌门让老朽问阁下一句话。”
青衣女子道:“你问。”
朱长老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下面的话需要莫大的勇气:“这可是羲和心?”
不等青衣女子作答,少年的声音又响起:“徐望仙还有几分眼力。”
朱长老早有所料,闻言依旧悚然,颤声道:“既如此,阁下的要求,徐老掌门全答应。”
这番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太极台边一片哗然。
在场每个人都是听着羲和的传说长大的。
传说天地未分时,自混沌中诞生一对双生姐妹神祇,姐姐阳神羲和,妹妹冥神夕夜,两人起初如胶投漆、形影不离,可慢慢生出嫌隙,最后反目成仇。
在开天辟地的乾坤一战中,姐姐羲和杀死了妹妹,割下她的头颅、切开她的身体,夕夜的头颅化作月亮,皮肉化作大地,骨骼化作山脉,血化作河流,独独留下一颗心脏没有变化,深埋在幽冥下。
姐姐羲和也已力竭,割下自己的头颅当作太阳,剖出自己的心脏与妹妹的心脏埋在一起。
这段故事在清微界家喻户晓,连三岁小儿也能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并没有成人把这种邃古的传说当真,按照正统的说法,乾坤之战的传说只是象征着天地初分时阴阳二气相生相克。
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们,传说中的东西真实存在于世间,何其荒唐!
然而又由不得他们不信,除非整个烛庸门都被收买了,连隐世避居的徐老掌门都陪他们演戏,否则他们只能相信。即便不是“羲和心”,这也是一块足以打动徐老掌门的宝物,比紫阳金魄珍稀百倍,因此连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也只能给它当炉引。
有人疑惑:“羲和是至明至阳之神,为何这所谓的‘羲和心’看着却有股阴邪气?看着心里发寒……”
便有更熟知典故的人解释:“羲和虽是至阳之神,心脏却是至暗至阴之物,妹妹夕夜与之恰好相反,这便是阴阳相生、阴中有阳、阳中生阴的道理。”
又有人危言耸听道:“传说羲和心是阴煞大凶之物,此不祥之物现世,恐怕天下要大乱。”
一人笑道:“眼下还不够乱?听说连九大宗门的地界都有冥妖出现……”
“乱上加乱……”
众人议论了一阵,声音渐弱,朱长老方道:“神兵不比凡器,耗费的时日也久一些,开炉、引火、熔铸、锻打、淬炼各需七七四十九日,不知阁下可等得?”
这一等便是大半年时间。
少年的声音里似有些不满,勉强道:“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先将就着。”
朱长老又道:“不知阁下仙府何处?徐老掌门说待剑铸成,他要亲自送到府上。”
青衣女子道:“倒不用劳他大驾,剑成之日,我家主人自会亲自来取。”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他们见那青衣女子剑法出神入化,以为这剑便是她替自己铸的,没料到在她之上还有个“主人”。
再一看她装束,分明是个青衣小鬟的模样。
一个婢女都这样厉害,那主人不得高到天上去?
朱长老沉吟道:“尊主人将重宝托付于敝门,敝门荣幸之至,不过毕竟兹事体大……”
少年笑道:“啧,你怕担不起这个责任么?不用怕,若是有人敢来偷抢,我们不来寻你烛庸门的麻烦,只去找重玄算账。”
青衣女子道:“没错,横竖我们也不认识其它门派的禽兽。”
这话乍一听没有道理,可仔细一想,似乎又有那么一点道理。他们这么一说,便是有人觊觎这羲和心,也得掂量掂量,不但惹了这些高深莫测的神秘人,还得罪重玄,这把剑便是到手,又能不能留住?
众人都以为来人藏头露尾,必是要将身份隐瞒到底,谁知那少年话锋一转:“既然他们这么好奇,不如你把脸给他们瞧瞧。”
青衣女子轻笑一声:“我怕吓着他们。”
一边说,一边抬手摘下敷面的青纱。
众人都好奇什么样的脸会吓着他们,伸长了脖子看着,可当他们看清那青衣女子面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张脸白得像纸,脸上什么也没有——竟是个纸糊的傀儡。
傀儡术早已失传,且被视为旁门左道,只有一些路数不正的散修,会做些傀儡帮自己做杂活,但是这样的纸傀儡,即使在傀儡中也是最低等的一类,充其量只能拉拉车。
要操纵这样粗制滥造的纸傀儡运剑,不啻为异想天开。
然而如此荒谬的事情就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不得众人不信。
场中余下的重玄弟子脸色都已白了。
若说方才青衣女子接连重伤玉面天狐和崔羽鳞,让他们重玄颜面扫地,现在则是将重玄的脸面放在地上狠狠地踩——堂堂重玄两位仙君,竟然被一个低等纸傀儡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都带着看好戏的心情看向重玄弟子。
重玄弟子如坐针毡,只觉每一道目光都似一根针芒,刺得他们脸皮生疼。
朱长老不由自主退后了两步:“这……这……”
此事的诡异远超他的想象。
已是日薄西山的时辰,纸傀儡平平的白脸在黄昏的光线里显得越发瘆人。
少女的声音自傀儡身体里发出来,令人毛骨悚然:“看吧,我就说会吓着他们。”
少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纸傀儡道了声“好”,话音未落,傀儡身体忽然化作千万只白蝶,涌泉喷溅般地向四周飞去。
青衣失去支撑落在地上,接着是“扑通”一声,它方才握着的配剑也落在地上。
众人只觉那剑身落地的声音不对劲,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把孩童玩的木剑。
远处的高塔中,老掌门徐望仙看着这一幕,面色如死人般灰白,他喃喃道:“化蝶……偃师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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