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二章 渗透和反渗透

当汪孚林从张居正书房中走出来的时候,就只见门口的张嗣修正若有所思看着书房大门,尤其是当看到他时,更是满脸没好气。

他知道刚刚那番对谈完全属于没头没脑,纵使张嗣修亲自守着门口,只怕也根本没听到什么,他就冲着这位张二公子笑了笑。

“你还好意思笑?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可你和爹在里头卖什么关子,连我守在外头,你们也在那打哑谜?”

见张嗣修气咻咻的,汪孚林便走上前去,笑着在其肩膀上一搭,继而轻声说道:“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我可不愿意扰你好梦。进去陪元辅说说话吧,我这就回去了。”

虽说极其痛恨汪孚林这种话说一半就卖关子的行为,但张嗣修想到刚刚张居正在屋子里突然大发雷霆,犹豫了片刻,还是最终任由汪孚林往外走去,自己匆匆进了书房。见父亲一如既往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反而有些说不出的疲惫,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走上前去。

“汪世卿走了?”

“是,他嘱咐儿子进来陪父亲说说话。”

“呵,我今天才算知道,从前说他胆大包天,那都是假的,那些事情固然有些危险,可比起他这次做的事情来,却又算不了什么。”

这世上还能找得出第二个敢打锦衣卫百户和小旗闷棍的御史吗?他居然还被汪孚林给说动了,给了其一张手书,赋予其权限去笼络郭宝和陈梁!

张嗣修发现张居正似乎并没有太生气,他顿时就安心了,少不得凑趣地附和道:“他是大胆,父亲一发火,便是尚书督抚也会噤若寒蝉,他却居然没事人似的在您书房中呆了这么久。”

张居正这才微微一愣,随即醒悟到汪孚林确实不怎么怕他。但对于这一点,他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在沉默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汪世卿此人行事,确与常人不同,和陈三谟曾士楚这些唯我马首是瞻的科道相比,他的为人处事,似乎……”

似乎从他张居正的角度着想,甚至要胜过为自己着想?

这最后半截话,张居正没有说出来,张嗣修自然也无从去猜。

若是汪孚林知道自己竟然得到了张居正这么高的评价,他一定会深感冤枉。

其实要不是因为万历皇帝实在是不大靠得住,一旦面对强大外部压力,更是谁都可以扔;其实要不是因为他和张四维已经不死不休,两个之中只能存活一个;其实要不是张居正一直都对他挺好的,张家几兄弟刨除相府公子的这一层身份,和他也挺处得来……他并不是那么乐意被人在身上打一个重重的张字标签。但既然上了同一条船,那么为了不翻船,他当然不介意为张居正多想一点。

虽说和汪道昆已经“反目”了,日后张居正一死,汪道昆东山再起“收拾忤逆侄儿”的可能性很大,但他不喜欢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回程路上,汪孚林带着王思明,来了个金蝉脱壳,让另外一个扮成自己模样的人先回了家,他最终回到关押郭宝和陈梁的那家茶馆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的事了。

尽管此时早已到了平日自己就寝的时分,但郭宝却一丝一毫的睡意都没有,尤其是当汪孚林再次来到他的面前,拿了张条凳坐下,眼睛炯炯地看着他,他更是有些心里发毛。果然,下一刻,他就从汪孚林口中听到了一个令他惊骇欲绝的消息。

“我刚刚去张大学士府见过元辅。当然,是带着你和陈梁的口供去的。”

想到汪孚林刚刚确实离开了很久,但郭宝本能地不愿意相信这话,因为他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强笑道:“汪爷不用使诈吓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难道还怕我耍什么花招?”

“使诈?我从前确实用过使诈的伎俩,但今天的事情却不同。这里有元辅的手书,你要不要看看?”汪孚林见郭宝登时面色僵硬,他展开手中那张张居正手书的帖子,见郭宝瞪大了眼睛看完其中张居正授权汪孚林查问此事的内容,最终死死盯着那一方张居正的私章。

尽管郭宝在北镇抚司官居理刑百户,也常常参与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三司会审,但凭他的官职,还远远够不着张居正这样的当朝首辅。然而,张居正的私章是怎么一个形制,他却是知道的,这却是刘守有接掌锦衣卫之后,为了以防有人冒用首辅名义,方才让他们这些实权百户层级以上的人认过。所以,他仔仔细细端详许久,最终确定,汪孚林竟不是在诓骗自己。

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面对那个最最悲观的结果。

“汪爷,您到底想要怎样?”

“今天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不但如此,还可以方便你行事,现在你让人安插到我家中的那个小丫头,我也可以当成不知道。”

郭宝敏锐地听出其中那明显的意味,登时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时顺杆爬了上去:“汪爷是想要卑职为您所用么?”

一发现还有保住性命和前程的机会,这就自称起卑职了!

如果有可能,汪孚林当然希望笼络那些能够忠心耿耿为自己所用的人,就比如他在杭州在南京做的那样。然而,锦衣卫这么一口大染缸中出来的,大抵乌漆墨黑,他又没什么王八之气,想要让人纳头便拜简直是笑话。此次行险一搏,能够把郭宝纳入掌中,这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于是,他将张居正的手书收好,继而便淡淡地说道:“你说对了一半,但是,也不止是为我所用。如果我没有记错,锦衣卫刘都督是元辅首肯,这才能在缇帅的位子上坐到现在,可现在他命人盯着我,元辅却毫不知情,你觉得,刘都督是怀有异心呢,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如果张居正都对此毫不知情,那么,刘守有又是打的什么主意?莫非是听从冯保的意思,又或者是已经打算倒向业已亲政的当今天子?可就算是朱翊钧,此番亲政之后,对张居正依旧是恩遇备至,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疑忌疏远的意思。难道……刘守有真的是自作主张?

正在迅速思量的郭宝微微一分神,却听到了汪孚林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很遗憾,无论刘都督打的是什么主意,那都是他,就算他得到了谁的赏识,也惠及不到你,反而一旦遇到什么事,比如像今天这样的,就会是你这种实际办事的背黑锅。”

没错,这次他彻底栽在了汪孚林手上,汪孚林又嫌事情不大似的直接捅到了张居正面前,他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那么回头就会和陈梁一样被丢出去当替罪羊,但如果立刻改换门庭,却意味着攀上了高枝。即便得通过汪孚林,这才能够得着当朝首辅,可这总比通过刘守有,还不知道刘守有背后究竟是谁,那种不确定性要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汪孚林这个人自从入朝以来,基本上还没怎么吃过亏,这次甚至胆大包天到对他们两个锦衣卫中人下手,却也因为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次和从前一样稳稳占了上风。跟着这么一位年轻而显然有前途,场场争斗都无往不利的后起之秀,总比跟着已经在上位者面前露出马脚的刘守有强。更何况,刘守有还常常不是亲自交待他做什么事,而是让刘百川来传话,如此一来有什么事都能赖得干干净净。

在快速的思想斗争之后,郭宝也顾不得眼下自己被五花大绑,挣扎着爬起身之后,他不顾双手反绑,双膝跪了下来,以头点地道:“卑职从今往后,便是汪爷您的人了,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但凭吩咐,刀枪火海,绝无二话!”

不论今夜冒了多大的风险,但是,既然在锦衣卫上扎下了这么一根足够有分量的钉子,那么就一切都值得。因此,汪孚林当即回头吩咐道:“来人,给郭百户松绑!”

见阴影中一个人上来给自己解绳子,也就意味着汪孚林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没有避开下人,郭宝对自己的安危反而更加放心了些。

他深知,与其说是自己刚刚那样低姿态的表态,最终让汪孚林满意,还不如说,他在那样的口供上签字画押,而且这件事又已经在张居正面前过了明路,这才是汪孚林肯相信他的最大缘由。此时此刻,揉着被绑得有些麻木的手腕和手肘,他方才毕恭毕敬地来到了汪孚林跟前,低声说道:“其实,汪爷也可以用一用那个陈梁。他固然说是要被派到南京去,可这件事不是没有余地的,只要我能让刘都督相信,汪府没有将此事看得很重,就可以挽回的。”

“你倒是很为我着想。”汪孚林本来就不打算浪费人,要知道他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才抓到了锦衣卫这两个人的把柄,要是只能用一个,那就实在是太过浪费了。因此,他略一沉吟,便点点头道,“也好,陈梁你到时候设法让他留在京城,日后有事,就让他和我联络。”

郭宝正是知道自己和陈梁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若是贸贸然用别人,很可能得不到汪孚林的信任,而且也容易出问题,因此这才特意出口试探一二。见汪孚林果然从善如流地听取了自己的谏言,他心中暗自觉得这位炙手可热的掌道御史还算好相处。因此,他就少不得趁热打铁地说道:“那么,汪爷要不要卑职在锦衣卫继续笼络几个稳妥可靠的人?”

“比你职位低的,如陈梁这样的总旗和小旗,你能够拿得住的,可以笼络几个,但你自己把握好分寸,若是泄露了风声,你自己知道后果。而且,若是你的其他上司,比如某个千户也生出了这样的意向,你自己应该知道,到时候谁会更得看重。”

郭宝没想到汪孚林竟然看得这么透彻,脸色尴尬的同时,心中却大叫侥幸。如果今天被抓的不是他而是别人,比如他的上司,掌刑千户刘百川,那么,他说不定在糊里糊涂之间,就会被人列为日后清除的目标,到时候怎么被扫地出门都不知道!

有了张居正的授权,汪孚林收服郭宝尚且轻松,收服陈梁,那就更加不在话下。不过几句对话的功夫,陈梁就比郭宝更快地跪了。等到发现郭宝也已经果断选边站队,之前几天惶惶不可终日的陈小旗只觉得自己做出了这辈子最英明的一个决定。

汪孚林当然也可以不用张居正的威吓作用,将此事瞒着张居正,仅仅凭着之前的两张口供,就能将郭宝和陈梁玩弄于掌心之上,但锦衣卫中人素来刁滑狠毒,他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震慑,难免会遭到反噬,这才干脆先行捅到张居正面前,换取这位首辅的支持,从而继续维持那个坦坦荡荡汪世卿的印象。

深夜时分,当郭宝和陈梁分别回家之后,汪孚林这才开始了躲开夜巡兵马的回家之路。只不过,他却不比小北高来高去惯了,当最终翻墙进了家门,已经是离开那家小茶馆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当几个人一个接一个翻墙进了自己家,他吩咐其他人都去睡,自己来到正房门前的时候,他才刚刚伸手去推门,就只见两扇大门在自己面前陡然拉开,双手用力却扑空的他猝不及防往前一倾,随即便觉得自己被人抱住了。

“这么毛毛躁躁的!”嘴里这么说,小北伸手抱住汪孚林的时候,脸上却是笑吟吟的,“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全胜归来啦?”

“冒了这么大险,总算没白费。一晚上跑来跑去,最后还是翻墙回来,实在是累死了!”

汪孚林也干脆不放手,就这么揽着妻子进了门去。尽管这会儿还没洗漱过,但他已经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了,往一张藤制躺椅上一倒,就长舒了一口气道:“今晚我去大纱帽胡同,找的借口是程乃轩来了信说辽东之事,否则大晚上我去找元辅,只怕别人还会生出疑心。这一步棋能够成功,也就意味着我们在京城也有些官方的耳目了。当然,唯一的风险就在于,那两个家伙会不会破釜沉舟去告密,明天我家门口是否会围上一堆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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