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一次在抚顺马市上遇到王思明和李二龙,觉昌安让人捎带了那番话以及一封呈交李成梁的信之后,三日后,他又带人来了一次抚顺马市。这在以往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马市太平时节三日一市,很多持有敕书,又或者从别人那里抢来了敕书的女真族酋都尽可能利用这样的机会,把部族中出产的马匹、毛皮和药材等换成更急需的耕牛农具以及布匹。觉昌安之前就带回去十几头耕牛,这次重来却没有带那么多人,而是单身求见抚顺关守备赵德铭。
他当面戳破的不是别的,正是之前舒尔哈齐派人和他接洽的事!
那时候,在帘子后头的汪孚林不由得庆幸范家这乌七八糟的烂事爆发得正是时候,否则,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和抚顺关守将牵上线,今天觉昌安戳破这档子事,要解释起来就麻烦多了。如今有了心理准备,又订立了攻守同盟,赵德铭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了觉昌安,舒尔哈齐借着之前抚顺马市休市,诸多本地商贩私自交易的空挡,翻越马市的土墙跑了!而为了这个,从李如松那边暂时借了舒尔哈齐的汪孚林不得不组织了一小队人去追捕,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也正因为如此,觉昌安便被赵德铭给“劝留”在了抚顺关等消息,至今已经有三日。这天又是抚顺马市交易的日子,若是平时,借着敕书的便利,低买高卖回女真去赚差价而发家的觉昌安早就急不可耐地去马市所在地交易了,可眼下却动弹不得。
赵德铭对他的态度不能说不客气,留下他的同时,还让他带了六个扈从,每日里也让他上城墙露个头,向自己的族人表示尚且安好。用赵德铭的话来说,留着他并不是为了作为人质,只是为了回头实在瞒不住要向李如松禀报的时候有个见证。用赵德铭的话来说,觉昌安在建州女真族酋中向来属于亲近辽东派,即便是李成梁父子,也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孙子的逃亡就归罪于觉昌安。
觉昌安也知道如今王杲解送进京,建州女真群雄并起,他怎么说都是立场偏向于李成梁的族酋,李家人理应不至于非得用这种小伎俩困住他,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对那两个孙子火冒三丈。他这一支族人原本聚居赫图阿拉,有自己的地盘,如果不是拗不过王杲,而他的不少兄弟子侄更是直接投靠了王杲,他哪会带着兵马在古勒寨听候其差遣分配,更不会匆匆给明军送出消息后就惶惶然犹如丧家之犬似的找借口逃走。
因为他走得匆忙,四儿子塔克世续娶的妻子纳喇氏从中作梗,他也没顾得上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两个孙儿,毕竟人是王杲的外孙,带走肯定要惊动王杲有所防备。本以为人肯定死在乱军之中,却没想到被李成梁掳回了广宁。当李成梁让人送来的消息时,他最初也高兴过,庆幸过,可很快就品出滋味了。
两个少不更事的女真少年,李成梁大发慈悲收留了干什么,而且还在给他的信上大加夸赞?这是要插手给他指定一个继承人吗?而等到舒尔哈齐派人暗自联络他,他又派人尾随听到了一些两人交谈的只言片语,就更加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了。这样两个根本就已经对家族心存怨恨的孙子,将来飞黄腾达的时候,还能记着他的好?不报昔日冷遇慢待之仇就不错了!
要知道,他当初作为父亲的第四个儿子继承祖业的时候,就曾经引起几个兄长的不满。而父亲出资给兄弟各自筑城,以至于部族实力分散,他之前正是靠着能征善战,武力绝伦的长子礼敦,好容易才压服这些蠢蠢欲动的兄弟。现如今要是自己家里再闹家务事,那赫图阿拉的基业就完了!
因此,舒尔哈齐的突然逃跑虽说让他不得不困在抚顺关,只能让心腹手下往回赶去安抚族人以及儿孙,但觉昌安反而打心眼里松了一口气。今日他到李晔这宅邸来,正是为了宽慰派人追捕舒尔哈齐却没着落的汪孚林,好话何止说了一箩筐。此时此刻,当他一眼看到努尔哈赤的时候,哪里能够摆出半分祖父的慈眉善目,竟是怒喝一声大步上前,手中的马鞭高高挥舞了下去。
努尔哈赤见到觉昌安时,心中本也翻腾不休,此刻见玛法竟是不由分说挥鞭就打,那股怨气登时噌的一下盖过了理智!他几乎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抵挡,随即敏捷地一闪身躲过当头一鞭,右手猛地一伸一拉,一下子将觉昌安手中的鞭子给夺了过来,愤怒地丢在地上用脚踩住。眼见觉昌安恼羞成怒挥拳打来,他不闪不避任由其一拳打向左肩,却在眼看快被打着的一瞬间猛然侧身一让,冷眼看着已经五十出头的祖父用力过老,踉跄前冲后一下子跌倒在地。
可发现觉昌安用双手支撑着竭力想要爬起身来,继而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他就意识到自己实在有些冲动了。在建州女真,拳头、人马、实力这些才是最硬的,什么父子兄弟都是虚的,长大成人之后,如果不是很得长辈欢心的,就会被分家赶出去自立门户,管你是不是会冻死饿死。可他听李家那些家丁说过,在中原不是这样,中原是讲孝道的,当儿子的要任由父母长辈教训不能还手,哪怕被打死。
可反抗都已经反抗了,他只能强压心头怒气,声音沙哑地迸出了一句话:“玛法之前逃出古勒寨的时候丢下孙子不管死活,现在又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你把我们兄弟当什么了?”
觉昌安没想到从前沉默顺服的努尔哈赤在辽东生活了这么一段日子,竟是突然就变得如此桀骜不驯,不但敢顶撞自己,更敢还手!他心底的忌惮之意更浓,面对这样的质问,他却不怒反笑,屈起一条腿爬起身来,随即才冷冷说道:“谁让你教出了那样的弟弟!竟敢辜负辽东李大帅的信赖,就这样跑了!为了追捕他回来,人家汪公子为了向李大帅交差,把人都给派了出去追捕,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舒尔哈齐竟然跑了?这怎么可能,他这个弟弟怎么可能这样不理智!不会的,上次才因为贸贸然潜回去见他,然后就经历了那样的事变,舒尔哈齐又挨了二十鞭子,怎么也应该长记性了才对,哪怕衔恨他也好,可怎至于就这样逃出抚顺关去!而且,这里是何等戒备森严的地方,怎就会让一个小家伙就这么逃跑了?
在这样的情绪驱使下,努尔哈赤几乎咬牙切齿地叫道:“胡说八道,这绝不可能!”
然而,他这般反驳,跟来的李家那几个家丁彼此面面相觑,却都觉得大为棘手。眼见得那边厢刚刚和觉昌安一块出来的人当中,便有阴着脸的汪孚林,其中一个当初在辽阳陪着汪孚林出去逛过的家丁立刻快步迎上前去求证此事。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好一会儿,他才只听到汪孚林声音干涩地说道:“是我想着这么个十岁孩子有思乡之心无可厚非,再加上抚顺马市中间两天没开,就任由他和王思明到里头随便逛逛,谁知道那么高的土墙,他竟然趁着黄昏时分爬上去跳墙跑了。王思明拉不住只能回来报信,事后,士弘心急,带着王思明还有沈家和我几个随从追了出去,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抚顺关赵守备和李千户倒是有心派人去找的,但不得上命不敢擅出。都怪我一直想藏着掖着,再等等,这一拖就一直都没上报给李大公子!”
竟然是真的!
几个家丁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为首的那个刚刚问话的,不禁看向了千户李晔以及一旁的守备赵德铭,分明是质问他们缘何不早禀报。尽管早有准备,但赵李二人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最后还是李晔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先解释道:“不是赵守备和我隐瞒不报,是汪公子一力阻止我们,说是相信那几个人能回来。想来那个速儿哈赤不过两条腿,跑不远的,可谁能想到这都已经好几天了,竟然还是……”
赵德铭深知这时候只能抵死不认,就也按照汪孚林之前吩咐过的,一切都往汪孚林身上推。一时间,家丁们就只见汪孚林那张脸黑得如同锅底灰似的,而沈懋学也没出现,想来正是因为把沈有容给陷了进去,因此翻脸气得连面都不露了。情知这事情非同小可,他们不得不丢下刚刚还祖孙对峙的奴儿哈赤和觉昌安,彼此聚在一块团团商量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努尔哈赤突然冲着觉昌安质问道:“玛法可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手下那么多人,一心回家的小齐不是撞在你手里了吧?”
觉昌安确确实实吩咐过回去送信的心腹,如果截住了自己的那个孙子舒尔哈齐,那么就干脆利落一刀宰了他,如此也解除了一个心腹大患,直接把尸体送回抚顺关,栽赃到女真游人身上就行了,至于其他去找舒尔哈齐的人则一律不许动,送回抚顺关还能在李家父子面前提升一下好感度,弥补一下之前被王杲裹挟不得不寇边,而留下的首鼠两端印象。可是,这点小心思竟然被努尔哈赤一下子喝破了,他登时气得额头青筋毕露,杀机一动便再无可遏制。
“放肆,你就是这样对你玛法说话的?”觉昌安怒喝了一声,随即对几个李家家丁拱了拱手道,“各位,之前我那个小孙子不知天高地厚,唆使人私底下联络我的时候,我曾经有书信让他们代转李大帅,想来是给小东西私自截了下来。我在信上就说了,他们能够跟随李大帅左右,是他们的福分,可现在看来,这实在是我教导无方。一个不知感恩,一个目无上下,愧对李大帅的提携!敢请各位立时去报大公子,我愿意回去点齐人马,立时搜索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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