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向梅去送人, 张意驰被留在了家里。没别的原因,天气太冷, 三轮车没有遮挡, 一路开出去能把人冻个通透。张意驰的感冒还带点尾巴,且乡里医疗条件一言难尽,唯一的准大夫马上得出门, 龙向梅是真不放心张意驰乱跑, 直接把人摁在了家,自己扛着杨章荣的行李箱就出发了。
张意驰站在玻璃制的檐廊下, 目送着龙向梅跟杨章荣有说有笑的情景, 心里的不悦又增添了几分。他其实是个很冷淡的人, 从小到大没什么特别过硬的朋友。但他从不觉得寂寞, 因为繁重的学业压得他已经无暇感受寂寞的滋味。但此时此刻, 他第一次生出了股吃醋的情绪。不是情侣之间的那种, 而是自己的朋友被人抢走的不甘愿,像个小孩子。
随即,张意驰哂笑。小孩子么……我都25岁了。
三轮车突突突的在马路上奔驰。得益于村村硬路通的政策, 国道笔直平整, 即使是没有减震功能的三轮车也能开出风驰电掣的效果。区区三里路, 真是转瞬即至。
车停, 杨章荣跳下车斗, 并呲牙咧嘴的把行李箱拖下来, 忍不住抱怨道:“真重!都说了我同学没兴趣吃黑乎乎的腊肉血粑, 就是不听。”
也怪不得杨章荣抱怨,他家里给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一个大箱子装不满,还配了个死沉的编织袋。箱子可以用拖的, 编织袋只能扛。搞的杨章荣不得不放弃相对舒适的汽车转高铁的路线, 选择了直达广州的大巴。
大巴车,那是人坐的吗!?
龙向梅锁好车,拎起编织袋轻松的抗在了肩上。镇上的熟人看见,当即调笑:“梅梅又送荣宝去上学啊!”
杨章荣脸黑了,他最讨厌荣宝的称呼。一般而言,他们到了年纪,带宝的称呼就自动消失,比如说现在基本没人叫龙向梅为梅宝。但有种情况例外,那就是所有人都觉得你还是个宝宝,所有人都觉得你娇气的时候,会沿用幼年称谓。
杨章荣养的娇那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父母娇惯不算,小时候上山下水,他都不用自己动手,跟在龙向梅后面喊666就行。所以作为一个乡下孩子,他既不会爬树,也不会游泳,更别指望他能下地插秧。好在他读书成绩好,都知道他以后肯定考大学去大城市里扎根落户,因此对他的取笑还是善意居多。
可有的时候,偏偏善意最伤人。
镇上全是熟人,两人走去公交站的路上调侃不断。一如年幼时,所有人都在等他们的喜酒,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当年口头的婚约,早已不复存在。
龙向梅半点没放在心上,甚至故意亮出二维码让人家凑份子,怼的调侃的街坊鸡飞狗跳。及至上了公交车,她还大咧咧的笑:“又生气?你别理他们啊。你以后肯定在广州定居,一年回不来两次,当他们是个屁放了就成。”
杨章荣看着龙向梅,好半天没说话。
“你怎么了?”龙向梅问。
杨章荣沉默了很久,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啊?”龙向梅莫名其妙,“你对不起我什么了?”
杨章荣:“……”
深呼吸了好几次,杨章荣苦笑:“他们老传闲话,会影响你的。”
龙向梅笑:“那不挺好?我又不打算结婚。”
杨章荣欲言又止,好几次后,终是没再说什么。他和龙向梅太熟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年无话不谈,理想、抱负、对未来的向往。也曾彼此鼓励,考上大学,一起在外乡拼搏。却从没想过,金榜题名日,分道扬镳时。
最可笑的是,家里绞尽脑汁的防备,看在龙向梅眼里全是笑谈。因为龙向梅真的只把他当兄弟。又或者,只能把他当兄弟。她父母支离破碎的婚姻,青梅竹马家庭毫不留情的毁约与背叛,足以摧毁她对婚姻的全部信心。
杨章荣觉得自己家有错,但他无能为力。在农村,很难有人真的反抗父母。即使能,龙向梅也根本没兴趣帮他一起扛。龙向梅不是她母亲那样传统的温顺的女人,她热烈似火,一往无前,从没兴趣在小人身上纠结半秒钟。
杨家如没做绝,她可能还会因为传统的惯性有所动摇,毕竟结婚未必得有爱情,找个熟人结婚总好过找生人。但既然杨家做绝,她真懒得掺和“兄弟家务”了。有空多养两只鸡下蛋吃不好吗?
今天工作日,公交车上空空荡荡。没有了村民叽里呱啦的交谈,只剩引擎在耳边轰鸣。盘山路一弯又一弯,万千丘陵夹缝中,公交车宛如一叶孤舟,蜿蜒向前。
路行一半,杨章荣终于开口:“我听苏党说,那个张意驰家里,也是搞医的?”
“没问。”龙向梅看着窗外飞掠的风景,随口答道。
“你怎么不问?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萍水相逢,来者是客,他家做什么的跟我没关系。”龙向梅收回目光,好笑的道,“未必去你家买个腊肉血粑的,你都要查个祖宗八代?”
杨章荣噎了噎。
“苏党是想的挺好,希望他教你点什么。但苏党不知道,他跟家里关系很差,他基本没可能为了你去找家里。你又不是他什么人。”龙向梅解释道,“不过,他的确答应了苏党。如果他主动要你的微信,我肯定帮你卖卖惨。”
杨章荣:“……”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了,你到底打不打算读研?”龙向梅问。
杨章荣郁闷:“我家供的起吗?”
龙向梅爱莫能助:“你家卖腊肉的时机晚了,不然一年赚六七万是没问题的。现在那收入,是有点困难。你奶奶病着,医院是真.无底洞。”
杨章荣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吐出了口浊气。如果不是爷爷奶奶接连重病,他们与伯父叔叔三家几乎倾家荡产的经历,他当年未必会报医科大。等踏入了校园,才知道自己的选择多么的无知。
医科五年,硕本连读八年,读博至少再加两年。别的专业本科毕业找工作没毛病,然而医科,但凡好点的医院,招聘哪个不是研究生起步?他学校的招牌,回县里倒没问题。可县医院既无前途也无钱途,他起早贪黑的学习就为了个累死累活的工作,他是有病吗?
杨章荣憋屈的抿住了嘴。事实上读研真用不了多少钱,他只差一点点。而这一点点,曾经是有机会的。只要当年他家不把路走绝,他父母照应龙满妹,龙向梅愿不愿意打工拽他一把?他想,抛开昔年的婚约不论,只说青梅竹马的情谊,龙向梅都是愿意的,她就那性格,豪爽讲义气。
但她也同样杀伐决断,是村里的大恶人,而不是老好人。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龙向梅一向知情识趣,别人愿意聊天时,她能嘻嘻哈哈的陪人唠一整天不待歇的;别人不想交谈时,她也能沉默的陪着,不问东问西瞎打听。所以张意驰那别扭小孩才喜欢跟她相处,因为舒服。
但杨章荣却不习惯如此:“梅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龙向梅翻了个白眼,想都没想的插了一刀:“找个富家千金,万事大吉!”
一刀毙命,杨章荣血溅三尺,不愧是村霸!
“你能不能把我跟我妈分开?”杨章荣捂着胸口道,“她没见识你有啊,你对兄弟这么狠的吗?”
龙向梅温柔的揉了揉杨章荣的脑袋:“乖,你梅姐也是个体面人,要面子的。”
“那跟我没关系啊!”杨章荣冤的飞起,“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我女朋友都找不到,还想找富家千金?但凡桌上有一颗花生米,都做不了这样的□□梦好吗!你别把乡村中老年妇女的无知想法扣我头上,我!不!认!”
龙向梅似笑非笑:“你腊肉带的挺多的,分我一块?”
杨章荣瞬间闭嘴。不是他小气,而是……他那伟大的母亲,用伟大的刀工在伟大的腊肉上做了记号,他要分给了龙向梅,回头被她发现了,整个村都特么别想过年!
公交车终于摇摇晃晃的开进了县城,喧嚣渐起。两个人下车、转车,抵达了县汽车南站。检票处的临时工是个熟人,看到杨章荣拉着行李箱,而龙向梅一如既往的扛着编织袋,噗嗤笑了一声:“荣宝最有福气了。”
杨章荣扶着杆子的手紧了紧,勉强挤出了个笑,朝熟人点了点头。二人进站,开往广州的大巴开着底下行李箱的大门。四扇大门高高低低的支棱着,乘客们正大包小包的往里塞东西。龙向梅挑了个好位置,把编织袋塞了进去,又随手拎过行李箱,一把推到了编织袋旁边。并熟练的从兜里摸了根绳子,麻利的把两件行礼捆在了一起,以免被中途下车的人顺手牵了羊。
“好了。”龙向梅拍了拍手,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离开车还有大半个小时,要不要喝水上厕所?”
杨章荣摇了摇头。
大巴车边上的空气相当不好,龙向梅带着杨章荣走到了远离大巴的另一头。多半乘客在候车室里避风,停车场只有不怕冷的两个年轻人,享受着今天明媚的阳光。
“你今天一直心事重重的,学校有事?挂科了?”龙向梅问。青梅竹马毕竟不同,她还是会多问一句的。
杨章荣迅速找了个借口:“我在想怎么拆包里的腊肉。”
“噗!”龙向梅笑出了声,“开玩笑的!你家腊肉确实好吃,我晚点去你家买。”
“你哪来的钱?”杨章荣问。
龙向梅笑呵呵的道:“驰宝有啊,又不是我吃,他吃他掏钱没毛病!”
“我也喜欢吃你炒的腊肉。”杨章荣的声音很低,带着说不清的惆怅。
龙向梅笑了一声:“等你找了女朋友,带回来,我教她炒啊!很容易的。”
“你!”杨章荣气结。
龙向梅拍了拍杨章荣的肩:“少想有的没的,好好念书。我回去了。”
“车还没开!”杨章荣炸毛,“你以前都是等车开了你再走的!”
“祖宗,我家有两个没吃中饭的,我得早点回去做晚饭。”龙向梅离开之际,又顿了顿,道,“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纠结没有用。谁又知道当时的抉择,就不是好事呢?”
“不是!”杨章荣的声音扬高了几度。
龙向梅轻笑:“我觉得是。”
“梅梅!”
龙向梅转身就走。我确是青山,但我此处,不种杨柳,只栽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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