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

玩累了, 再加上这么多娃娃实在重,最后贺筝月决定先去肯德基坐坐休息下。

来坐坐肯定要点东西吃, 贺筝月知道雪竹最喜欢吃这种快餐, 直接将选择权交给了她:“小竹,你去点吧,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雪竹立刻兴高采烈地冲去点餐台。

“你不怕小竹给你吃破产啊?”钟子涵被贺筝月今天的豪气给震惊到。

“吃一顿肯德基能花多少钱, 等你们出来工作就知道吃这个其实比去饭店吃便宜多了。”贺筝月满不在乎。

钟子涵:“听你这口气, 在上海似乎混得不错啊。”

贺筝月:“得了吧,买不起房什么都白说。”

“你要在上海买房?”

“谁不想在上海买房, 现在不买以后还不知道房价会涨成什么样, 早买早放心。”

“那你男朋友呢?”

“一起存钱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存够首付的钱, 可能等结婚都没存够。”

钟子涵语气惊讶:“姐你就打算结婚了?”

“看他什么时候求婚吧, ”贺筝月抿唇, “反正都见过他爸妈了,也确定是他了,就这几年了吧。”

太快了。

这一转眼, 最大的姐姐竟然都要结婚了。

钟子涵哑语片刻, 敛下神色, 生疏地说出那句恭喜:“那, 就提前祝你新婚快乐。”

“还没求婚呢, 到时候再祝福也不迟, ”贺筝月扶着下巴笑, “你们俩呢?找女朋友没?”

孟屿宁摇头:“没有。”

“你怎么还没找?你应该不愁找不到女朋友吧?”

“他哪有空啊,平时不是在学校上课忙系里的事儿就是出去兼职赚生活费,”钟子涵说, “他们系有个女生追他已经追得人尽皆知了, 结果孟屿宁看都没看人家一眼。”

“啊?那女生漂亮吗?”贺筝月立刻来了兴趣。

“蛮漂亮的,她爸爸还是他们系的教授,条件很不错了。没办法啊,我们孟同学眼高于顶看不上。”

孟屿宁无奈:“少说两句吧你。”

贺筝月接着追问:“条件这么好宁宁你都看不上吗?”

孟屿宁语气很轻:“跟条件好不好没关系,我不打算在大学里找女朋友。”

“行吧,大学不打算那就毕业再说,”贺筝月也没劝,反正他够优秀多得是时间物色,又问另一个弟弟,“子涵你呢?”

钟子涵:“没。”

“你俩都没有?你俩这是一起说好了不找女朋友一起打光棍?”

“学医的哪有空啊,忙得要死,能活着就不错了。”

“啧,找不到就找不到,别找借口了,小时候都看过你穿开档裤在小区楼下跑来跑去,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呢。”

贺筝月抬起胳膊玩笑般揉乱钟子涵的头发。

他个子高,坐着的时候也比她高不少,贺筝月想要揉他头属实有些费劲。

比起十二岁搬过来的宁宁,子涵显然更像是她的亲弟弟,一起长大,也看着他从小婴儿长成现在青年挺拔俊秀的模样。

钟子涵不耐烦打掉她捣乱的手:“别搞乱我发型。”

贺筝月嘻嘻笑:“小屁孩还知道注意发型了。”

“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没听过?”钟子涵懒洋洋睨她,“要摸摸你男朋友的去,摸我的除非给钱,一秒钟一百块。”

“这么贵,你个奸商,以后当了医生绝对是不给红包就不上手术台的那种,”贺筝月恨声,“不摸了,回上海摸我男朋友的头去。”

钟子涵挑起细长的眼,不屑道:“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雪竹这时候端着满满一盘吃的过来。

几个人没再继续刚刚的话题,太成熟不适合小竹,贺筝月将话题转到雪竹身上:“小竹你今年下半年就要读高中了吧?有没有想过将来念什么学校?”

“还有三年呢,问这个有点早了吧。”钟子涵说。

“不早了,我高一的时候就在想以后是去清华还是北大,虽然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贺筝月说到这狠狠咬了口汉堡,紧接着又笑起来,“还好你们俩一个协和一个北大,也算是替我完成了梦想。小竹你呢?想去哪个城市读大学?”

雪竹下意识看了眼正咬着吸管喝可乐的孟屿宁,摇头:“还没想过。”

“那要不要考虑考虑上海?来上海我罩着你。”

“你还没买房子呢,小竹,来北京,我和孟屿宁都在北京,两个人罩你更爽。”钟子涵毫不给面子。

贺筝月立刻不乐意了:“喂,那你们三个都去北京,就留我一个人在上海?”

钟子涵努嘴说:“你要不乐意你也来北京发展呗。”

“不去,北京雾霾大,”贺筝月满口不屑,“而且我都已经打算在上海买房了。”

钟子涵对她这莫名的决心感到不解:“买什么房,背那么重的房贷你不累啊?现在跟你男朋友同居租房子住不也挺好的吗?干嘛给自己施加这么多压力?”

“现在除了会投胎的,谁身上还没背个几十年房贷啊?而且租房你知道多不方便吗?尤其是碰上那种又小气又喜欢斤斤计较的房东,”贺筝月提起房东就是满腹的抱怨,“我刚搬进去的时候厕所里马桶是坏的,上完厕所冲不下去,喊了半个月也不给换,最后扯皮扯了半天还是我自己掏了一半的钱才给换的新马桶,你说换你你受得了?”

住宿舍的钟子涵无法体会,但他的重点不在这上头:“吃东西呢,别说厕所行吗?”

“……抱歉,”贺筝月摇头,“哎反正等你们出来工作就知道了,这个社会上什么人都有,不是每个人都会无条件对你好的,大家都是利己主义。不过以你们俩的学历,肯定不会比我惨就是了。”

钟子涵扯着嘴角说:“谁说的,就我这专业能不能活到毕业那天都说不准。”

他们说的话雪竹听得云里雾里,她现在最主要的烦恼就是即将到来的中考,哥哥姐姐们聊的那些未来,什么工作啊买房子啊,对她而言都是很遥远的事。

插不上话,雪竹默默干掉了两对辣翅,一杯可乐。

***

吃完肯德基四个人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街上热闹纷呈,过年的气氛很浓厚,热情的司机大叔在车里也挂上了中国结,一听他们几个都是从外地回来过年的,连连点头称赞:“你们孝顺啊,不像我儿子,去广东打工三年都没回家过年了。”

司机大叔健谈,出租车很快就开到了家。

贺筝月住一楼,最先进屋。

雪竹和孟屿宁其次,进门时宋燕萍看他们抱着一堆娃娃,整个愣住。

“怎么买了这么多娃娃?”

“都是哥哥他们抓给我的,”雪竹说,“妈妈你帮我拿一下。”

“哎呀花这么多钱,真是浪费,”宋燕萍说,“宁宁子涵你们等一下,阿姨拿钱给你们。”

“不用了阿姨,都是我们送给小竹的。”

钟子涵说完立刻替雪竹家关上了门,丝毫不给宋燕萍给钱的机会。

“我先上楼了。”

和孟屿宁道别,钟子涵一步两阶楼梯很快上了楼。

楼梯口安静下来。

孟屿宁用钥匙打开门,其实没打开门之前他就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状况。

果然整个家到处悬浮着灰白色的烟气,客厅里立着一张麻将桌,他父亲坐在庄家,嘴里正叼着烟甩骰子。

许琴坐在他下家,听到动静侧头看了他一眼,踢了踢老孟的脚:“你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老孟说,“反正他当这里是宾馆,想住就住,把别人家当家似的待着,连老子生病住院都只是回来个一两天就走了,哪有把这里当家?”

毫不给面子的讥讽,孟屿宁眉宇轻拧,没有说话。

一个牌友敲敲桌子劝道:“老孟,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屿宁在北京念书本来就没什么机会回家,你生病住院那段时间他还特意请假回来看你,这份心就已经够了,你总不能因为自己生病就耽误自己儿子读书吧?”

“他读书?”老孟冷笑,“我辛辛苦苦供他考上了北大,北京多热闹啊,他哪儿还愿意回来?让他屈尊回来过年都是委屈他这个高材生了,回来也是往别人家跑,也是,人老裴俩口子都是公务员,又有文化,他哪里还看得上我这个亲生老子?”

“行了,少说两句。”牌友又劝。

“少说也行,”老孟手指捻着烟头,冲孟屿宁不耐烦地甩了甩手,“你去外面过吧,别回家碍我的眼。”

孟屿宁从进门后就没说过话。

到如今也仍是沉默。

这样的沉默让老孟更是恼怒:“我跟你说话呢孟屿宁?!你哑巴了?”

“要是不想我回来就说清楚,”孟屿宁淡声说,“以后过年我不会回来碍你眼。”

老孟瞪眼,蓦地又笑了,咬牙切齿道:“你!好好好,行!可以!你过年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还懒得管你!”

孟屿宁也笑了:“你本来也没怎么管过我。”

“孟屿宁你别以为你现在大了我就不敢揍你了!”

老孟直接抓起几张麻将往孟屿宁的方向丢去。

打在了儿子的额头上。

男人微愣,没想到儿子竟然没躲。

孟屿宁被打得侧过头,额头被打到的地方迅速泛起红。

他安静承受着,也没说一句话,转身回房,关上门。

“儿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动手呢!”牌友啧声,“快进去和你儿子好好谈谈。”

老孟一时间也有些无措,最后撂下麻将,也没敲门直接进了孟屿宁的房间。

孟屿宁平静地看着他:“有事吗?”

“我……”老孟语塞,被他冷静的模样稍微吓住,小时候喝醉了酒打他,他还会躲还会反抗,后来慢慢地就不躲了,乖乖地站着任他打完后自己躲在厕所里哭,现在长大了连哭都不哭了,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

老孟不说话,孟屿宁默默拿出行李箱,准备收拾衣服。

“你这是干什么?”老孟厉声问。

“不碍你的眼。”孟屿宁轻声说。

他越是冷静,老孟的脾气越是上来:“那你要去住哪儿?又住到对面去?到底对面是你家还是这儿是你家?”

孟屿宁停下手中收拾衣服的动作,转身反问父亲:“那你告诉我,这里哪像是个家?”

“怎么不像是个家?我是你爸,还有你许阿姨,我们三个就是个家!”

“不是。”孟屿宁否认。

老孟愣住。

“你和她是一个家,将来等阿姨怀了孕,你们和孩子又是一个家。”

老孟下意识问:“那你呢?你和谁才是一个家?”

“谁和我都不是一个家,”孟屿宁语气淡漠,猝满磨成尖刀状的冰块,“你和我妈没离婚前本来是,后来离了婚就不是了,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我其实也有家,但后来爷爷过世了,就没有了。”

“我把你生出来,你说不是家就不是了?”

“爸,如果我能够自己做选择,我宁愿不要出生。你总说我喜欢裴叔叔家,”孟屿宁顿了顿,苦笑道,“有时候我也很希望我是裴叔叔的儿子。”

“你说什么混账话呢?!”

“那就不说了,”孟屿宁深吸口气,继续收拾行李,“我收拾好就走。”

“你走你走,爱去哪儿去哪儿!这个年也不要过了!”

老孟直到儿子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之前,还在以为儿子只是赌气。

还是牌友死命拦着孟屿宁不让他走。

做父亲的看着儿子冷漠决绝的神情,突然意识到这次并不是小孩在赌气,孟屿宁早长大了,二十一岁的青年,明白自己做每件事的后果,还有几天过年,他这时候离开,明显是一种变相的了断。

“你要走,就先把这些年我在你身上花的钱先还给我!”

除了这个,老孟想不出任何挽留儿子的方式。

孟屿宁嗯了声:“给我点时间,等我毕业以后,我会慢慢还给你。”

老孟没想到他连这个打算都做了,颤着嘴唇吼:“快过年你这时候走,你就是这么当儿子的?”

孟屿宁轻轻笑了,语气讥讽:“爸,你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父亲,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这句话突然戳到了老孟。

父亲孟长风的憾然离世,一直是他心中的刺。

牌友最后也没劝住孟屿宁,他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离开。

老孟想,如果这是儿子对父亲的报复,那在这一刻,孟屿宁成功了。

忽地一阵气血上涌,男人突然大声咳了起来,咳了足足半刻钟也不见停,直咳得脸色发白,浑身脱力地坐在沙发上任由许琴帮他拍胸口顺气,最后艰难地闭上眼,胸口像被钢针扎着似的剧痛无比,为缓解这种痛苦而不得不猛烈起伏。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会当爸爸。

心里又何尝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喜欢老裴家,只是每次见儿子对别人家露出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温柔模样,回头见他这个亲爸爸又只有沉默和冷淡,心中郁结万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沟通,只能用阴阳怪气的话逼儿子生气,变相地发泄心里的郁闷和气恼。

以前当儿子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沟通。

只会用逃学打架和父亲作对,等父亲走了才后知后觉地悔恨,如今当了父亲,依旧是不合格,直到儿子走了才知道自己的沟通方式有多失败。

其实孟屿宁是个脾气挺好的孩子。

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儿子渐渐长出漂亮清秀的轮廓,那时候他就爱笑,见谁都笑。

和前妻没离婚前,也是个会跟在父母屁股后面喊爸爸妈妈要抱抱撒娇的孩子,妈妈不给他买奥特曼的模型,他还会过来求爸爸给他买。

他听话文静,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从来不用他和前妻操心。

直到和前妻感情破裂,孟屿宁渐渐变得沉默,却又比家庭美满时更听话了。

好像无论做父亲的多不合格,儿子永远是那个优秀的儿子,不需要任何人为他担心,自己就能做好所有的事。

于是孟云渐理所应当地认为儿子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做父亲的怎样忽视他,儿子永远是儿子,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像曾经他觉得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他这个做儿子的,于是肆无忌惮地叛逆着。

直到父亲死了,彻彻底底撒手抛下了他,孟云渐再想认错,也只能等死了以后去向父亲恳求原谅。

孟云渐想了很多事。

心中也不是没有良知的,只是多年的性格使得,良知远远被冲动暴躁的性格压抑在内心深处。

“老孟?老孟你不对劲啊,”许琴拍了拍丈夫的脸,最后急得吼出来,“快,打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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