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晓了前朝留下、散放在这上京城中各处的各色人等,并和这些人打了多年交道,如今人家真正的主子来了,他的下场不是妥协便是玉碎。
若是不应,他拥有的这些人脉差不多会断绝干净,再不为他所用,便是这些人不要他的命,他已得罪贺王府,本身岌岌可危,怕是连养父母与妻子的性命都不能保全,还谈什么光复萧氏,扬眉吐气?
可若是应了,这些人下一步定会冲着许衡而去——他只是个小人物,只不过是条通向许衡的路径。他相信许衡心怀故国,但休要说现下前朝皇脉差不多已是死绝,便是还有人侥幸活着,谁知道那个人又是个什么人?昏庸或是残暴?值得许衡托付身家性命么?这一大家子人现下活得很好,许衡曾经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而不顾声名地妥协,现在自不会为了这样一件无根基的事情横生波折。至于许樱哥,他再不想让她卷入这样的烂事中来。
进退两难,许扶扶着额头痛苦地想了很久,猛地站起身来快步在房间里走了个来回,终是下了决定。到了该还债的时候了,他不能让许衡和许樱哥卷进来,绝对不能,哪怕是他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能!他神经质地抽了抽唇角,垂眸看着渐渐黯淡下去的灯火,轻声道:“就这样吧。”
灯火虚弱地摇了两下,熄灭,他走到门前猛地拉开门,向着妻子的房间快步走去,用力敲响了门:“清娘,清娘。”
卢清娘惊慌失措地起身开了门:“夫君这是怎么了?”
许扶闪身入内,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亲了又亲,轻声道:“清娘,我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担惊受怕,我对不起你。”
卢清娘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下来,甜甜地微笑着抱住他的腰,低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总是跟着夫君你的,谈什么吃苦受累?只要你待我好,就不要提。”
许扶紧紧贴着她温暖的身体,轻声道:“清娘,你快些好起来吧。”
卢清娘显然会错了意,羞答答地红着脸道:“便是妾好了,夫君的身子也受不住,还是忍一忍吧。”
许扶叹息了一声,拥着她入内躺下,轻声道:“不是这个,我是心疼你嫁错了人,生生被我拖累。”
卢清娘赶紧抱住了他,一迭声的道:“没有嫁错,他们都嫌弃我,夫君不嫌我,待我一直都极好。”
许扶温柔地圈着她,哄孩子似地道:“睡吧,睡吧。”
月亮渐沉,天边唯剩下几颗闪烁的寒星。香积寺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大殿与功德堂灯火依旧。再往后看,能看到依靠着后面山墙的那一排房间中亮着微弱的灯光,右边最后一间里,昏暗的长明灯下,张仪正匍匐在蒲团之上,眼看着案上的一排无字牌位,轻声道:“父亲,兄长,家里现在的情形我适才都与你们说了,不管怎么样,她们都还活着。她们去了新家,再不用担心被战火延及,除非是大华没了,或是我死了,否则不拘好歹总能活着。”
他顿了顿,有些忧伤地道:“我想我是不孝的,虽然我舍不得你们死,但我不能昧着良心说你们冤枉。父亲,小时候你教我忠孝仁义礼信,哥哥,小时候你曾教我立身要正,心要良善。”说到此处,他泣不成声,“你们待我自是极好的,可是,可是……”可是他们做的都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信无廉耻之事,被人唾弃,被人鄙夷,他再说不下去,便只能匍匐在蒲团上缩成一团。
东方发白,一只早起的鸟儿欢快地唱出了第一声,苍劲的钟声响起,各处的僧人起身准备做早课,整个香积寺从沉睡中清醒过来,梵唱声声。
张仪正从梦中惊醒过来,端端正正地对着沉默的一排无字牌位拜了三拜,静静地道:“从前我曾陪着你们死了,将性命赔付了断这场生养之恩。日后我也照旧还记得自己曾经是那个人,但我不想再这样了。因为我又欠了新的人情,王妃她待我极好,父兄待我也极不错,还有她……”他想起许樱哥来,心头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我想,她不欠我,我也不欠她,但命运纠葛,我们既已走到了一处,我想试着过一种想过的日子。”
“崔家曾欠这些人的已是无法算清,若是真有鬼神,我不知你们在地下是否过得安心,是否能顺利投胎。我侥幸得了这样一次机会,我不想白活,庸碌无为,我想替你们还债,让你们能忘却前尘,重新投胎做人。”张仪正站起身来,认真地将前排的几个牌位一一看来,极其认真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崔家败落如斯,我能重新活过,所以我想,其实是有鬼神的。”
外间的鸟儿欢唱声和梵唱声交织在一起,展现出一种奇异而美丽的情景,明明是热闹的,却又是极其清净安宁的。张仪正轻轻推开房门,最后看了眼身后的牌位,大步走了出去,清冽的晨风将他暗青色的袍袖吹起,令得他的背影凭空多了几分轻灵之意。
他顺着香积寺中的道路前行,每逢殿阁必然停下,若是其中供有佛像,必然虔诚一拜,一路拜将过去,直到拜到众僧早课毕,随行的侍卫前来寻他用饭并催他启程。
该走了,张仪正立在佛塔之下,仰望着高高的佛塔一动不动,朝阳升起,日光暖洋洋地洒落在他身上,令得他跪得麻木并有些寒凉的身体慢慢舒坦开来。他松开两臂,将身上的肌肉尽数放松,看着一只从佛塔旁边飞过的白色大鸟微微一笑。
“施主什么时候来的?”可爱的小沙弥探头探脑地从佛塔旁钻出来,笑嘻嘻地对着他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昨夜里。”张仪正心情极好地朝他招招手:“过来,小和尚。”
小沙弥蹦蹦跳跳地走过去,仰头看着他只是笑。
张仪正被他无邪的笑容晃得有些眼花,想要找两句话来说,张口却是:“我给你些钱,烦劳你照旧替我看顾好那边。”
小沙弥微笑道:“用不了这么多,前些日子尊夫人陪同王妃来寺里礼佛还愿,才捐过一大笔钱财,说是您吩咐过的。我们寺里可不是骗人钱的。”
张仪正的心头猛地一跳,心里眼里都有些茫然。
小沙弥还在学着知客僧的样子世故地道:“当然,施主若是想捐到其他地方,那是求之不得。”
张仪正轻轻吸了口气,道:“那就捐给其他地方吧,总是敬献给佛祖的心意,任由寺里安排。”
小沙弥欢天喜地的对着他又行了个礼,脆生生地道:“阿弥陀佛,张施主是个好人。”
张仪正勉强笑了笑,问道:“她也进去拜祭了?”
小沙弥摇头,竹筒倒豆子似地倒了出来:“不曾,女施主只是进去看了看,问了问便出来了。女施主人好,还特意给小僧买糖钱。”
张仪正突然觉得有些胆寒。他不敢想象,倘若他当初把父兄的名字写上,再给许樱哥看到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她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设了牌位的?难道就凭他那年春天在香积寺里做了那一场法事?那么,他平时是不是做得太过,所以令得她生疑了?
小沙弥还在唠叨,张仪正却已经听不见是在说什么了,他猛地一转身,差不多是半跑着朝外奔去。一旁安静等待的众侍卫见状匆忙跟上,有人手里甚至还抓着没来得及吃完的馒头,还有朱贵记得张仪正没用早饭,追着喊道:“三爷,您还没用早饭那!”
张仪正却已跑出老远,他一心就想赶紧赶回去补牢。众人无奈,只好纷纷追上。
张仪正迎着晨风晨露疾驰,奔到上京城下之时身上的里衣外衣俱都湿透,里面的是汗水,外面的是露水。他毫不犹豫地拨马向着镇军大将军府去,一路走一路吩咐众人:“分一拨人去部里交差,分一拨人跟着我走。”转头又吩咐朱贵:“把老任师傅给我请出来!我在府门外等你,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在外面。”
朱贵不知他突然抽的什么风,但看他脸色却也不敢多问,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了,抢先往前赶去请人。
武府门前的街道转角处有家面摊子,此时摊主才将送走了一拨客人,正想给自己下碗热腾腾的汤面犒劳犒劳自己,就迎来了一群盔甲明亮的大老粗。他战兢兢地迎上去,将最好的一张桌子拾掇出来,恭恭敬敬地请了这群人的头儿张仪正入座,小心翼翼地问:“军爷想要吃碗什么面?”
“随便。把最拿手的做来,不要舍不得材料,给你钱。”张仪正探着脑袋焦急地等着老任师傅的到来。明明很短一段时间,他却觉着那么长,终于看到朱贵点头哈腰,谄媚地笑着把一头雾水的老任师傅请了来,他终于觉得半颗心落到了肚子里。
师徒二人见礼毕,入座,热腾腾香喷喷的红烧汤面端上来,二人随意谦让了一回,端起碗来埋头大吃,一直吃到满头大汗,每人吃了两碗方心满意足地放了碗。
老任师傅抹了抹油汪汪的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三爷寻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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