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出门?宣乐堂中众人齐齐沉默下来。许樱哥满含期待,却又十分感激地抬眼看向张仪正,只看到一脸的平静和从容,于是便垂了眼沉默不语。
康王妃皱着眉头,有些烦乱地将手里的佛珠转了两圈才道:“今日么?”
张仪正很肯定地道:“是,宜早不宜迟,就是今日。”
康王妃便淡淡地看了许樱哥一眼,许樱哥只顾盯着脚下,姿态端正而恭谨。康王妃便收回了目光,依旧沉默地转着佛珠,不高兴和不赞同表露无遗,不过是看在张仪正远行才刚归来,许樱哥又是为了家里才惹上麻烦的份上才没有出言训斥罢了。许樱哥若是懂事,便该主动出来相劝张仪正,自己找了台阶下。
但往日里最是懂事会看眼色的许樱哥今日却似是着了魔,一径地只是垂头不语。王氏见状,好心劝道:“三叔,当下多事之秋,想来许侯爷和夫人也是能体谅的。”
张仪正却是不为所动,平静地目视着康王妃,朗声道:“儿子知晓母亲何故担忧。无非是因为担心樱哥声名受损,为她好,所以想要她留在家中,人前少露脸,低调沉默些时日,等到事情解决了再出去罢了。总都是为了她好。”见康王妃的脸色好看了些,便又接着道:“但实际上,今日之事退无可退!这不比其他事情,这是人命!他们已经大肆宣扬,大肆抨击,明晃晃地给樱哥扣了一顶仗势欺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恶毒妇人的帽子,她若是再缩着头躲在府里,别人更是以为她心虚了!”
“所以呢?”康王妃抬起眼来一口截断他的话:“所以你就要带着她出门,做给这些人看,告诉他们你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心中无愧?”
张仪正挺了挺胸膛,认真道:“是。”
康王妃就有些好笑:“从来,做人便该知进退。你侄儿都懂得风口浪尖之上要避其锋芒,不可与人硬碰硬相拼……”
张仪正温和而坚定地打断她的话:“母亲,此番儿子出门,知道了一个道理,做人当识时务,该退时退,该进时却也必须晓得进。正如两军交锋,退者必亡。”
康王妃重重地将手里的紫檀佛珠放在几案上,声音更沉了几分:“这不是打仗!且便是打仗也非退者必亡!还看是怎么一个退法!有退得漂亮,退得有策略,最终反败为胜的!”
“母妃,这是打仗!”张仪正的眼睛闪着琉璃般的光彩:“这是一场必须硬碰硬的仗!”
眼看着这原本最是慈爱的一对母子为着许樱哥呛了起来,宣侧妃真是乐开了怀,口里却劝道:“哎呀,怎么吵起来了?三奶奶快来劝劝三爷,三爷不懂事,你可是最懂事的。”
话音未落,张仪正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大声道:“不干她的事!今日这事儿必须听我的!我们随园的事情我做主!”
“三爷还是原来的火爆性子。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么,休要伤了情分。”宣侧妃碰了一鼻子灰,却是有些得意地笑了笑,继续游说许樱哥劝住张仪正,话里话外不忘挑拨之意。世子妃轻轻叹息了一声,转头看向许樱哥:“三弟妹?”
许樱哥吸了口气,站起身来:“三爷……”
张仪正回头吼道:“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言罢也不去管许樱哥是个什么表情,转过头来继续看着康王妃言辞恳切地道:“娘,现下是两个王府相争,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要造出的就是一种气势!气势!从大堂兄暴毙开始,他们便步步紧逼,而我们却是步步退后。再无声忍让下去便不是隐忍,而是认怂。软蛋子的康王府,叫人怎么看?从昨日父王将此事推到御前,再到今日将闹事之人直接送往京兆府,都是不想再退的意思!所以今日樱哥就该堂堂正正的出门,因为人不是她打死的,因为她是康王府的人,因为她是我张仪正的妻子,所以她应该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想出门就出门,想逛街就逛街!我就要让人看到这个!有我在,就不要想打她的主意。”
满屋俱静。
许樱哥目光复杂地抬起头来看着张仪正,手心里全是汗水,一颗心百感交集,十分喜悦激动,却又觉着有些莫名的伤感和不踏实。
冯宝儿怔怔地看着张仪正的背影,已然是痴了。
康王妃蹙起眉头,默默地看了看张仪正,伸手将案几上的紫檀佛珠拿在手里,轻轻摩裟了片刻,淡淡地道:“你大了,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便随你吧。”语气中多有阑珊之意。不是不懂得张仪正后头这番话的确有其道理所在,而是母亲看到最疼爱的小儿子终于长大了,心里住进了另外一个女人,事事都为那女人着想之后的阑珊和酸意。
许樱哥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康王妃心境变化,但她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多言,甚至连给张仪正一个暗示都做不到。因为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可能变成别人眼里操纵挑唆张仪正的铁证,做了不如不做,沉默安静最好。
王氏和世子妃也感受到了,世子妃试图以长嫂的身份转圜这种气氛,于是站起身来,可还未开口,就见张仪正已经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康王妃的面前,用一种极轻极柔的声音道:“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儿子还未做父亲,却是已经懂得父母亲的一片慈爱之心。自此后,再不要母亲替儿子多操一分心,儿子知道该怎么做,只要还活着一日,便要替您,替父王,替妻儿,替自己活出一份人样来!但凡是有人打我至亲之人的主意,我都不应!”
康王妃的眉头往上跳了跳,垂眸认真地看着张仪正。从他昨日扶着张仪先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面前开始,她便觉着他变得有些陌生了,不独是瘦了和黑了,眉眼间还沉静了许多,话也少了许多。可此刻看来,他骨子里的那份飞扬却还在。他还是他,还是她的儿子,只是他长大了,不想再揪着母亲的裙脚躲在母亲的身后了。
自己不是一直都期盼着这么一天么?因了什么对许樱哥另眼相看?因了什么一直把许樱哥带在身边教导训诫?因了什么气得一病不起?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一念至此,康王妃眼前心中豁然开朗,欣慰地笑了起来:“好吧,我拭目以待。”
屋内的气氛随着康王妃的这声笑顿时轻松下来,世子妃趁势笑道:“这一趟出去,三叔果然历练不小,是真的长大了。”
见风头转了,宣侧妃立刻有些别扭地跟着夸赞:“可不是?听说此番三爷曾和西晋人撞上,那个勇猛了得啊……”张仪端从外头缓步而入,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张仪正,一脸平静温和地同康王妃见礼,道:“母妃,将军府的马车来了。”
宣侧妃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回头殷切地看着张仪端和冯宝儿,一脸的慈母情怀。康王妃温和地吩咐了几句,道:“不要耽搁,去罢,替我向亲家问候。”
张仪端辞行,冯宝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张仪端的身后往外行去,待至门前,转过头来紧紧抿着唇,倔强地看了许樱哥一眼才又快步离去。
宣侧妃很想跟了出去叮嘱几句,奈何身份所限,不敢妄为,便眼巴巴的看向康王妃,期盼康王妃能放她走。康王妃恼恨她嘴多心坏,只管低头喝茶装不曾看见,淡淡地吩咐世子妃:“既然小三他们要去侯府,便替他们准备礼品。”
世子妃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张仪正看向许樱哥:“走吧,去收拾东西。”
许樱哥默默走到康王妃跟前,将发髻衣裙整理得一丝不苟才郑重地拜了下去:“多谢母妃。儿媳辞过了。”多谢她如此豁达,多谢她如此大器。
康王妃沉默地打量了她片刻才道:“安心去吧,替我向你父母亲问好。”
眼看着张仪正与许樱哥一前一后走出宣乐堂,康王妃有些疲累地打发王氏:“你也不必在我这里守着了,去照顾老二吧。”
王氏低眉垂眼地退下,康王妃转头看着坐立不安的宣侧妃,淡淡笑道:“我们俩唠叨唠叨。自从小四媳妇进门,眼看着妹妹是活泼了许多。我呀,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你才进门那段光景,那时候你也是这样……”
宣侧妃脸上的神色顿时收敛了许多。
许樱哥与张仪正一前一后走出宣乐堂,眼看着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了,许樱哥方悄悄把手伸进前方背手走着的张仪正手里。张仪正回头看了她一眼,停住脚等她上前与他并肩而行,并将袖子遮住了二人的手。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回,许樱哥垂着头轻声道:“你适才吼我了。”
张仪正怔了怔,随即微微一笑,却并不解释。许樱哥往他身边靠了靠,低声道:“谢谢你。我很欢喜。”
张仪正紧了紧握住她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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