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玄武湖附近的碧云庵, 是京城唯一的一座庵堂。

庵堂不大,香火却是十分旺盛, 平日里女客甚多。

而今日, 聚集在庵内的不是女客,而是应天府衙门里的捕快。

温宸和蓝莹儿坐的是翰林学士宋波的马车,刚下地便被宋学士急急地引了进去。

庵堂右侧的一间禅房门口, 蓝莹儿随着温宸还未进门, 便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这股子血腥气,可比那会儿季香屋里的血腥气浓厚了许多。

蓝莹儿和温宸皆套好厚麻布所制的脚套。

蓝莹儿走近床榻, 看着温宸揭开了死者盖在身上已染满了鲜血的白布, 她哪怕是早有心理准备, 此刻看到陋榻上的尸首, 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寒气, 胸口骤然一沉, 有了呕吐之意。

但她忍了下来。

又是女尸,一具浑身赤果,面目全非, 血肉模糊的女尸。

刚刚一路上宋学士将这具女尸的身份说得很清楚, 还有他与这具女尸的故事, 更是说得他潸然泪下。

……

去年中秋, 刚入选翰林院的宋波为庆祝荣升, 在家里请了一桌友人小聚, 到了入夜, 友人劝他一道前往教坊司寻欢作乐。

向来不喜流连烟花之地的宋波本来是不想去的,但那日是他作东,如若不去, 就显得他小气了, 于是便与四位友人一道去了教坊司,在那里要了五位姑娘。

蝶舞便是五位姑娘的其中一位,她是教坊司的头牌。

宋波从来都没有想到,终有一天,他会与自己的未婚妻重相逢,只是这样的相逢,当真不如不要相逢。

蝶舞在被罚没教坊司前,真名叫应梳琼,那会儿她十四岁,正逢今上清君侧入主紫禁城,她父亲是先帝旧臣,官居四品,她是含着蜜糖长大的深闺小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正是那一年,今上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亲近先帝,执迷不悟的旧臣一律斩杀,妻女全数充没教坊司。应家正是其一。

而那年的宋波,十六岁,父亲不过是个小吏,只因他的神童之名,便被应梳琼的父亲看上,觉得他将来定会有所作为,便让他与应梳琼定下婚约。

宋家与应家住得近,宋波与应梳琼自小便经常在一起玩耍,可谓是青梅竹马,是以宋波在教坊司见到应梳琼时,一眼就认出了她。

已然二十六岁的应梳琼长得美貌非凡,又因在教坊司浸染了足足十二年,更令她学会了一身媚惑男人的本事,那一颦一笑,男人光是一眼下去便会失魂落魄,从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能自拔。

那日宋波激动地抱住应梳琼,表明自己的身份时,应梳琼说她认出了他,但她现在已经不是应梳琼,当年的应梳琼已经死了,她是蝶舞,在鲜花丛中招蜂引蝶的蝶舞。

宋波没有放弃,十二年前,他只以为她也死了,却没想到是被送到了教坊司。

那些年他思她成疾,直到前年才娶妻,如今生了一个男孩,不过七个月大。

后来宋波经常去教坊司寻她,为她花费了不少钱财,为此他与妻子也几乎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若不是有个稚子,只怕是要和离了。

再后来,宋波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得知刑部要特赦教坊司的一些姑娘出去,可以脱乐藉为良藉,他知道后兴奋不已,便找到了太子殿下说情,后来在太子殿下的许可下,刑部在特赦文书上加上了应梳琼的名字。

后来宋波想将应梳琼纳入府中,谁料应梳琼却说她早已看破红尘,既然能从教坊司出来,便只想入庵为尼,一世青灯作伴。

宋波劝不动她,无奈之下,只得将她送到碧云庵,让她在庵里剃了满头青丝入了佛门。

自此,他便不再去教坊司,妻子也不再与他闹,算是太平了一阵子。

可就在今年年后,他听人说应梳琼在碧云庵的名声很差,说是她到了庵里后,还经常与一些以前的男人纠缠,闹得碧云庵十分不太平。

后来他去碧云庵就此事问她,她却说以前的那些浮浪公子跑到她这儿来闹。

只因她以前在教坊司,想要见上一面都得花费百两银子,要与她同床共枕,那是五百两才能有一次,是以她入了庵堂后,那些以前倾慕她,却又拿不出那么多银两的浮浪公子便来此想轻薄于她。

自然也有以前那些相好来此想续旧欢的,这些她没说,但宋波通过他人之嘴,也了解了一些。

不过应梳琼并未与这些人来往,都是一概严词拒绝,甚至闭门不出。

宋波担心她的安危,可她又不想离开碧云庵,只以为她只要坚守自己的本份,不搭理那些人的纠缠,待到时日久了,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谁料没等到她好起来,却落得个死于非命,容颜俱损的结果。

说起来这桩案子轮不到锦衣卫来管,锦衣卫向来只听皇帝令。

但因宋波与太子交好,当他今日一早从应天府捕役的口中得知这桩案子颇为难解之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神探温宸和近来新传的蓝姑娘,于是快马去找太子,让太子出面找锦衣卫,后来锦衣卫指挥使季钢让他去贡院街温府去找温宸。

宋波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知道上回季香的尸体是蓝莹儿验的,他便央求蓝莹儿,希望她和温宸一起为应梳琼验尸,他不希望应梳琼的身体再被那些粗鄙的男人动,说的也就是应天府不学无术的仵作。

温宸应了宋波此事。

应梳琼的尸体触目惊心,被毁坏得很严重,宋波口中所说的天仙一样的美貌荡然无存,只有一张连口鼻眼都找不到的血脸,犹如破瓜裂枣一般。

脸是用刀给划坏的,胸前也被划了,血流到原本干净的木地板上,再顺沿入蒲席、案几下,可以说床榻边连个下脚的地都找不到。

床榻上和地板上还散落下不少佛珠,显然是在挣扎之中扯断的。

先前应天府的捕役已经问明佛珠是应梳琼的,庵里的小尼姑说应梳琼有数佛珠入睡的习惯。

捕役们已勘探了地上的血迹,在地板上找到了一些鞋印,鞋印已让画师照原样画了出来,可看出是同一人的鞋印。

这时床榻边已经搁了两张跪凳,方便上前勘查。

温宸令捕役们搭个台面。

捕役们在禅房里没血的地方用两把长凳再加一张门板搭了一个台面,再将尸体挪到门板上,以便验尸。

温宸先是走到床榻边仔细勘探凌乱不堪,且布满血迹的被褥,被褥上有白色精、斑。

接着温宸走到台面这边,看着正掀开盖在尸体脸上白布在看的蓝莹儿,从怀里掏出两双羊肠手套来,一双给了蓝莹儿,自己戴了一双,还让苏起找来一方干净的布巾,由他亲自绑在蓝莹儿的口鼻上,以免血气入鼻,让人难受。

应天府的仵作将他带来的验尸用具放置在禅房内的桌案上,又问是否要在旁帮手,见温宸摇头,便走了出去。

开始验尸,温宸清退了旁人。

刚一开始,温宸背过了身,让蓝莹儿先行检验尸体的下半身,将异状说与他听。

蓝莹儿将尸体下半身盖着的白布揭开,先是检查会/阴处,道:“有明显被侵犯的痕迹。”

温宸:“里面可有塞东西。”

他曾碰过的一桩案件,凶手在性侵后将异物塞入女子体内。

“没有。”

“将布盖好。”

蓝莹儿将下半身的白布重新盖好。

温宸转过身来,掀开尸体上半身的白布,目光先是落到尸体右手臂上,再到手指,“右手指甲缝内有血肉,应当是凶手的。”

蓝莹儿:“手指都是青紫色。尸斑是暗紫红色。”

温宸:“左手握有三颗佛珠。……胸前没有明显致命伤。”

蓝莹儿:“脸上被划伤严重,也看不出致命伤。”

温宸:“开腹验尸。”

“啊!”

“除了肚腹处,其它地方用布盖住。”

蓝莹儿忙按温宸所说来做。

温宸从旁边桌案上木盘里放置的验尸用具里拿起一把剖尸刀,一脸淡定地将尸体的肚腹剖开。

蓝莹儿如今已能适应这样的场面,她在一旁协助,一边问他:“温大人,你说她的死因是什么?”

温宸转眸盯着她:“你又叫我温大人?”

布巾下,蓝莹儿扁扁嘴,咧齿一笑:“这不在外面吗?都是官家人,直呼你的名字,实在是觉得不妥。”

温宸微叹一声:“罢了,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不过这也说明你目前与我还不够亲近,往后得多亲近亲近,这样你才能习惯。”

蓝莹儿微拧眉,盯着他那张专注于剖尸的俊脸:“要如何亲近?”

温宸顿下手上的动作,又看她一眼:“你说呢?”说罢,唇角微弯,继而将目光移到手下。

蓝莹儿脸上已然飞起两朵红云,不经意间,禅房内充斥的血腥气似乎都没有那么令人难闻了,氛围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内脏瘀血严重,特别是肺部。胸腹脏器膜下有出血小点。”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是因窒息而死。刚才你说她十指呈青紫色,尸斑是暗紫红色,这都是窒息而死后才会出现的现象。”

温宸说着从盘子里拿上已穿好线的针,将腹内脏器一并归位,再将切口缝起。

蓝莹儿道:“那看来她是被凶手捂死后再被侵犯,而后凶手破坏尸体。”她凝眉看着尸体面部,“毁得这么厉害,莫不是有深仇大恨。”

温宸:“她一烟花女子,又抛弃一切循入空门,又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温宸将尸首翻了个面,仔细查看了一遍,再无异状,这才将尸首盖好布,脱了手中沾血的羊肠手套。

蓝莹儿则是走到禅房的斗柜前,打开抽屉,叹声道:“看来应梳琼是真的看破了红尘,她在教坊司十多年,想必也是有些积累的,但她禅房内无一样饰物,柜子里只有僧服。”说着从里面拿出一身干净的僧服来,走到尸首旁边。

温宸走到门边,对门外候着的手下道:“去打盆热水来。”

锦衣食娘(探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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