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苍见问话之人坐于堂下右首位, 且身着玄衣官服,这官服看起来比县令的还要威武, 便料定是京城来的官。
他看了弟弟聂英一眼, 心道定是侄女婿从京城找人来为他们伸冤来了,心头一振,抬眼对温宸道:“大人, 当日午时案发, 草民因为接待宾客,忙了一上午, 吃多了茶水点心, 胃有些不舒服, 便回到了屋里歇息, 本打算待宴席开了再去陪客, 谁料草民刚出去, 便见大家都在找锦荣,说他不见了,再后来三日后下人在柴房看到了锦荣的尸体, 草民的老爹就指认说我们兄弟俩把锦荣给害了, 还让前任县令将我们抓起来拷打。”
被亲生父亲指认成凶手, 光是想想都令人心寒。
温宸又看向聂英:“你来说。”
聂英去过京城几次, 见过锦衣卫官服, 又听着温宸一口京腔, 便也料定是女婿在京城找来的锦衣卫, 定是要来帮他翻案的,于是忙道:“大人,那日草民在府中小厅陪几位来道贺的友人, 他们皆可帮我作证。”
温宸道:“你将那几个的名号都说出来。”
旁边典吏已提笔欲写。
聂英道:“城南喜庆坊布庄的张老板, 城西好客酒家的渔老板,还有春风楼的满老板。就他们三位,皆可与草民作证。”
典吏将这三个人的姓名都记录了下来。
温宸又问:“那日你们可见到居锦荣有异常行为?”
俩兄弟皆摇头,聂苍道:“草民进内屋时,他正在外厅接待来客,很是正常。”
聂英也道:“平日里我们的确是不太喜欢锦荣,嫌老爹太过痛爱他而贬低我们,甚至不将我们当儿子,整日防着我们,但母亲总教导我们,让我们别与老爹和弟弟计较,我们平日里就算是气不过,也只是与他斗斗嘴,说点不中听的话,别的太过份的事情都不曾做过。那日他成亲,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我们更是得将面子给做足了,不能让人家看笑话,又哪能在家里搞出这么大的恶事来?……不管如何说,我们与他血脉相连,是亲兄弟呀!大人,还请为我们作主,还我们一个清白。”
温宸道:“待此案查实,若不是你们所为,自然也就会还你们清白,放你们出去。”说罢起身。
仇长卿惊堂木一响,令衙役将俩兄弟带了下去。
温宸让仇长卿安排衙役去查刚才聂英所说的三个人,看聂英所说是否属实,再看他们能否为聂英作证。
接着一行人由仇长卿领着出了衙门大门,前往聂家。
县城不是很大,富户一般都住在这主城区,他们不过走了几条街便到了聂家。
此时暮色深沉,聂家大门前悬挂的两盏白灯令人觉得格外凄楚。
金童将门敲开。
开门的小厮见是金家来人,忙道:“是姑爷来了。”
金童道:“姑爷没来,是姑爷找了锦衣卫大人过来重新审案。”
小厮心道这案子不是定了吗?是家里两位爷做下的恶事,都审判了,但他一个下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将人引进门来后,便要进去通报。
温宸却道:“不必通报,我们自行进去。”
一旁的仇长卿心道,锦衣卫办事果真是不讲规矩的,想来也是想趁着主人家不知道他们来了,看能不能听到什么有价值的话。
果真,金童引着他们到了这家里目前唯一的男主人聂老爷子的院落,便听到聂老夫人哭哭泣泣地说:
“老爷,你说你把你的俩亲儿子下了大狱,还判了极刑,你当真就不后悔吗?锦荣已经没了,这下可好,待到我们尘归尘,土归土,聂家就没个男人了,你这让聂家的少少小小们该如何生活啊!这家大业大的,家里的亲戚们现如今见着这般模样,个个来巴结,为的不就是等我们死后好瓜分我们家的家产吗?你个死老头子,真是作孽哟!呜呜……若不是因为你偏爱锦荣,不把他们俩兄弟当人看,也不至于这般,这一切的孽都是你自己造出来的,一心想把聂家改成居……”
啪……
一掌击打桌案的声音响起,接着便听到一老者的声音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若不是我,聂家能有这么大的家业。”
刚老夫人那番话像是触了老爷子的逆鳞一般,老爷子破口开骂:“聂苍和聂英两小子杀了我的锦荣,即便是我居衡要断子绝孙,我也不会放过他们兄弟俩。”
“啊……”老夫人听到此,大声嚎哭了起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是我聂小柔瞎了眼,引狼入室啊!”
“你你你……你又在胡说八道。”
接下来便只有老夫人呜呜的哭泣声。
从京都到昆山的路上,金童已将聂家的家谱说了个一清二楚。
苏州宋锦,向来与金陵织造府所产的云锦齐名。
聂家的老爷本名叫居衡,自小便在苏州的一家织锦坊里做小工,这家织锦坊,做的正是苏州宋锦。
后来居衡被织锦坊的小姐聂小柔给瞧上,便入赘到聂家,又因聪明能干,后来不仅继承了聂家的织锦坊,还将宋锦发扬光大,将家中产业扩大了好几倍,令聂家成为苏州数一数二的富户。
而聂小柔正是方才哭泣不止的老夫人,她为居衡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聂苍,二儿子名叫聂英。聂英正是金瑞的岳丈。
随着时间的推移,居衡因经营有善,时常自居功高,便慢慢地觉得自己入赘聂家是他人生中的奇耻大辱,便也不太喜欢随母姓的两个儿子。
后来居衡未经夫人同意,强行娶了一房小妾,生下了一个儿子,便让这个小儿子随了他的姓氏,名叫居锦荣。这居锦荣正是死者。
小儿子居锦荣出生那年,夫人聂小柔所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是十八岁,一个是十六岁,他们已经懂事成人,大的已成亲生子,小的已经在议亲。他们一直都在担心,这刚出生的弟弟将来就是要与他们分家产的,所以对这个弟弟十分不好。也正因为如此,才为今日祸事埋下了伏笔。
居衡宠妾灭妻,自娶了小妾,且生下随自己姓的小儿子后,便对结发妻置之不理,数年不曾同床共枕,更是对前面生的两个儿子讨厌至极,就连家中产业都紧握在手,有些重要事务宁可雇外人来打理,也不愿意让亲生儿子插手。
也正因为这些,更让聂苍和聂英讨厌居锦荣。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聂家难念的经也就是如此了。
居衡早就不把前面生的两个儿子当儿子,经常为了维护居锦荣而惩罚聂苍和聂英,让他们难堪,有时只差要扫地出门了。
还是后来聂英的大女儿聂姿玉嫁去了京城,姑爷是三品大员,居衡给的脸才好看了一些。孙女归宁,也不至于会为难,每每也能装出一副家和万事兴的场面来,但实际上聂姿玉早将家中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金瑞听。
这时院里的婢女见着院门口来了人,忙地进屋去了,不一会便见哭声止,当家老爷子居衡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见是县令大人来了,身旁还有一位威武不凡的官家人,顿时一愣,目光扫向大门那边,许是在生气家中下人们,来了官户人家也不通告一声,只怕他们在院外都听到老两口子吵架了。
居衡上前来见了礼,脸上的恼怒之气藏了些,但脸色看起来还是有点黑。
金童上前来,与居衡说了温宸的身份和所来的目的。
居衡一听是锦衣卫,虽是比自家孙姑爷要低了官品,但人家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皇帝鹰爪,忙将脸色正了正,微鞠身将温宸一行人请入了正厅内,并吩咐院里婢女为几位客人安排客房。
到了厅内时,婢女们已经将厅内的灯盏一一点亮,原本昏暗的大厅霎时亮堂了起来。
温宸拉着蓝莹儿刚落坐,便见一众婢女鱼贯而入,她们手中皆端着茶果点心。
厅里装饰十分气派,婢女们穿的衣服都是锦缎,真不愧为苏州数一数二的富户。
居衡端坐在主位上,一脸的哀色,“温大人,仇大人,不瞒你们说,老夫亲自将两个儿子送进大狱,现在想来真是好生后悔。必竟我也就这么三个儿子,一个已经死了,就这两个若真是凶手,被判了极刑……”说着竟是掩而而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又捶胸骂自己,“老夫也是老糊涂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俩儿子给送进了大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得回来,你们说,这若是没法救回来,老夫这条老命也交代算了。”
蓝莹儿看着老人家的表情,心道这是真情表露。要说他对两个儿子没有一丁点儿的父子之情,那是不可能的,当时将俩儿告上县衙,想必也是一时之气,怒火攻心之下失去了理智。
居衡用手掌抹了把泪水后,接着道:“两位大人,你们既然也觉得此案颇为蹊跷,聂苍和聂英的谋杀证据不足,那还请两位尽快将真正的凶手找出来绳之以法……”说着突然起身,朝着温宸和仇长卿深深地鞠了一躬。
温宸和仇长卿忙也起身,劝了几句,让老爷子放心。
接着聊了会案情,居衡便让婢女们领着温宸和蓝莹儿前往客房歇息。
居衡又将仇长卿送出了府。
温宸和蓝莹儿随着两位婢女往客院的方向走时,经过一间院子,便听得里面传出摔瓶子和一位女子的哭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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