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到傍晚,杨一清其实一直都没闲着,他虽是兵部尚书,但在这种时候,他的权力几乎为零,兵部的调兵之权此刻根本不及将领们的统兵之权,所谓现官不如现管就是此时的真实写照。
新旧交替,两大势力开始了火拼,起决定作用的便是握着兵权的人,无法无天的情形下,任何所谓上官的命令都是一纸空文。
但杨一清不能袖手旁观,以正德的名义下达的京中守御兵马职责交替的圣旨自然是让人生疑的,外军呼啦啦的进城,团营被勒令守在营中不准行动,这件事本身便不合情理;然而那是皇上从宫中发出的圣旨,就算有所怀疑,也因无法见到皇上而难以亲口问询。
当宋楠进京的消息传到杨一清耳中之后,杨一清知道,一场暴风骤雨即将袭来。他甚至没机会见到宋楠,这场火拼便雷霆般的开始了。张仑的兵马,锦衣卫的兵马参与其中杨一清丝毫不觉得惊讶,但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一次胜负难料,因为杨廷和早有布置,外军的兵马人数也更多,而宋楠手中的大军在外,远水难解近渴,一切充满了变数。
杨一清此时恨不能自己不是兵部尚书,而只是一名领军的团营侯爷,那样他便可义无反顾的率军参与其中;他明白这些侯爷们都是些望风使舵之辈,若形势不明朗,他们根本不会出动;而形势一旦明朗化,则很有可能是己方失败的时候。
所以杨一清不得不化身为说客,抛弃了自己兵部尚书的身份,从午后开始,便在几处团营驻地中穿梭游说,只可惜大多数侯爷都很有小聪明的伎俩,不是不巧错过,便是压根不见人影,总之是避而不见。
杨一清一咬牙,索性在果勇敢勇两营之中坐着不走,死等两位侯爷的到来,之所以选择劝说这两人,杨一清是有自己的考虑的;这两人当初和定国公徐光祚走的很近,这正是杨一清用来说服他们的理由,杨一清要告诉他们,他们本来就在团营之中地位偏后岌岌可危,若是这一次再不表现的话,将来便无立足之地了。
同时杨一清不得不平生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吹嘘宋楠,他将宋楠在西北的大小战役,计谋和指挥都添油加醋的告知两位侯爷,意图便是让两位侯爷明白,宋楠这一次绝不会失败,提醒他们,早一点帮宋楠,便多一份功劳和情义。同时赶在其他侯爷们之前跨出这一步,正是将来论功的关键之处。
两位侯爷躲了半天,终于无法不露面,在杨一清三寸不烂之舌的鼓噪之下也有些动心,加之他们派出的哨探禀报正阳门战局似乎即将逆转,两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便出现了梁储看到的那一幕。
虽然这时候出兵已经是锦上添花之举,但对于局面的迅速平息还是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的。
事实也很快证明了这一点。
……
正阳门城墙倒塌之后,张仑率奋武营神机营上万兵马立刻向隘口地段展开凶猛的攻击,当城墙不再是阻碍的时候,双方的战力差距便很明显起来,经过整顿之后的团营人数虽然少了,但装备武器人员的精干都上了一个台阶,和以前的老爷兵不啻天壤之别。
更何况张仑手里握着的事团营第一营,更有拥有两千多只鸟铳和单管火铳的神机营,近距离的交手其杀伤力可想而知。更别说还有八.九百锦衣卫亲卫营,数千外城锦衣卫千户所的缇骑相助了。
虽然张伟命手下兵马奋力堵住塌陷的城墙口,数千弓箭手也将密集的箭雨倾泄到豁口前的空地上,但依旧无力阻挡张仑和锦衣卫兵马的冲锋,很快便有数百士兵爬上倒塌的城墙废墟上,开始了和外军的肉搏战。
于此同时,大明门外,谭佑率五千广场上的外军开始猛攻宫门,如果没有援兵到达,那么擒获宋楠便是最后的稻草,原本打算天黑之后抽兵马攻袭东西华门之举,也被正阳门城墙的倒塌而打乱了计划,此刻只能从大明门正门进攻了。
宋楠亲自将康宁送回宫中,回过头来赶到大明门的时候,这里已经是战火燎天,王勇和万志指挥者锦衣卫大汉将军们依托城垛的防护,火铳一排排的打下去,将蜂拥而来的外军兵马撂翻在皇城根下;其余两千余锦衣卫兵马由孙玄和侯大彪各率一千,驻守在大明门东西两侧狭长的城墙上,他们没有火器,只能用少量的弓箭狙击着冲击城墙的外军兵马。
初始的时候,锦衣卫火铳的火力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正面进攻的外军死伤惨重,甚至没有摸到大明门前二十步外便被密集的火力击退,但火铳的局限性也渐渐凸显了起来,需要近距离的击杀往往会让对方冲的更近,增加了对方冲入皇城根下死角的可能性;另一个致命的问题是弹药的问题,大汉将军营配备的火铳数目不少,但弹药数量却有限,宋楠给锦衣卫大汉将军营配备的每人百发的弹药,本是为了迅速平抑宫中之乱,那数量是足够了,但此刻面对的是大规模的进攻,又经过养心殿前一役的消耗,弹药是根本不够的。
这不能怪准备不足,兵工厂中现在的产能其实很低,又同时兼顾制造数种火器,双管火铳,多管火箭炮,手雷,地雷,各种炮弹和弹药,本就调配不开。更何况宋楠之前是率军平叛的,大部分的弹药都是优先供应给大军平叛之用,根本不可能给大汉将军营有备用的弹药。
若非宋楠出征前长了个心眼,担心有人在背后搞鬼,自己带着兵马出征后京城中没有太大的力量阻止突发事件,他甚至都不会给大汉将军营配被火铳。
战斗进行到小半个时辰后,大汉将军营的旗校们忽然发现弹药不够了,之前射的热乎射的带劲,一旦弹药告罄,手里的火铳便成了烧火棍一般毫无作用,难道用火铳丢下去砸人不成?
在付出千余人死伤的代价之后,正阳门正门处,外军兵马终于攻到城下,锦衣卫们甚至连往下砸的石头和木头都没有,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外军士兵用巨木撞击城门,等待宫门被攻破的那一刻。
宋楠静静看着这一切,看了看正阳门方向,彼处火光冲天,显然战事正酣,等待张伦的到来是不切实际的,还是那句话,这里的一切只能靠自己。
“万志、王勇、侯大彪、孙玄听令。”宋楠高声大喝。
四人齐喝道:“卑职在。”
“将所有锦衣卫兄弟撤下城墙,在大明门后摆开阵势,大明门到午门这段长长的甬道便是外军的葬身之所,他们可以攻破城门,但我要他们每踏向午门一步,便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卑职等遵命。”
众人皆知,这个命令便是最后的肉搏拼命的命令,大明门通往午门这窄窄的御道便是双方的战场,宋楠是要在这狭窄的区域用血肉阻挡外军进入宫中,战斗已经到了最残酷的时候。
谭佑红着眼珠子大声吼叫着:“撞开城门,多加几个人,给我撞。都没吃饱饭么?给老子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
“嘭嘭嘭!”巨大的撞击声就像撞击在每个人的心里,双方的战斗在这一刻忽然画上了个休止符,城头上的守军一个不见,外边的外军也不再朝城头放箭,所有人都盯着城门处,看着城门一下下被撞碎撞裂,乃至轰然一声倒塌下去。
大明门宫门倒塌了,尘埃和木屑过后,双方透过破碎的城门都看到了对方,城门内的甬道上,数千锦衣卫旗校手举火把像一个个泥塑木雕的雕像列队等待,队伍的前面宋楠居中,左右两侧分别是万志王勇孙玄侯大彪,宋楠叉着腿,身上的五爪金龙蟒袍已经脱下,露出紧身的小靠,猩红的披风在火光下像血一般的艳红。
“镇国公,你被称为大明军神,我谭佑一直不很福气,当年京营大比武的时候,我曾请命加入其中与你一较高低,但可惜被拒绝了;今日谭某人有幸,终于能和你一决高下了,让谭某人看看你这大明军神是否是货真价实的。”
谭佑手握巨型大斧,声音冷的像冬日的寒冰,他的兵器已经很多年没动用了,平日都是配着配剑,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趁手兵器是这柄长约七尺,重达四十多斤的大斧。
宋楠展颜一笑道:“很多人都不相信别人比自己有本事,谭侯爷也不能免俗啊,你想证明自己,可以理解。我本想说你不够资格,看来即便你不够资格今日也不得不给你这个机会。谭侯爷,人生的机会看似很多,但其实关键的时机只有一次,你的机会便在此时,若你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你便永远没有机会了。”
谭佑哈哈大笑道:“镇国公快人快语,我承认本候没有你镇国公功劳大名气响,但这不代表我便输于你;你说人需要机会,这我同意,你不过是机会比我多罢了,若我谭佑也能有你那么多机会的话,我自信不会做的比你差。”
宋楠点头道:“所以,来吧,机会就在你面前。”
谭佑面色变冷,猛然间脸上肌肉开始扭曲,张口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杀……!”
“杀!”外军四千兵马齐声大吼,谭佑拖着大斧脚下生风,年方四十的他正值壮年,脚步矫健沉稳,丝毫没有养尊处优者的孱弱,在他的带领下,数百外军士兵跟随他身后旋风般的冲入大明门中,转瞬间便到了宋楠身前二十步外。
数十名尚有弹药在镗中的旗校默默的举起了火铳,宋楠眼睛盯着冲来的谭佑低喝道:“不准开火,我答应了给他这个机会,我不能食言。”
火铳默默的又垂下回到腰间,这一切尽入谭佑眼中,谭佑高声叫道:“镇国公,谭某人对你有些佩服了。”
宋楠沧浪一声抽出绣春刀,长长的薄刃在火把下闪烁着寒光,高声笑道:“待会你会更加的佩服我。杀!”
随着宋楠一声呐喊,锦衣卫旗校们长刀擎出如林,呐喊着往前冲去,两队兵马毫无花哨的撞击在一起,就像相对涌来的两股巨浪,在交汇的交界处,瞬间泛起红色的浪花。接敌的一瞬间,双方便各自死伤数十人,鲜血在人丛上方飞溅喷撒,在火光下显得诡异而恐怖。
大明门和真正进入皇宫的午门之间是长约五百步宽约三十步的长长的甬道,近七千兵马便拥堵在这长长的甬道之中,就像是虎豹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既无逃脱可能,也无回旋余地,双方所能做的便是杀死对方,根本没有其他的可能。每倒下一人,面前便会出现另一个面孔,你只能继续将他宰杀,否则他便会毫不犹豫的将你的脖子给砍断。
这种狭小地形的激战甚至比旷野之中的数十万大军交战更为惨烈,因为处处是激战,处处是厮杀,根本没有丝毫的喘息时机。
即便如此,在这样狭小的地域内,双方的兵马还是给宋楠和谭佑留下了小小的空隙,虽然王勇和万志竭力想替代宋楠和谭佑决杀,但宋楠血液中的兽性已经被点燃,骨子里的冒险念头主宰了一切,他坚决拒绝了王勇和万志的请求,他要真正的给谭佑一个机会。
这也是宋楠证明自己的一次机会,抛弃穿越的优势,那便让这次最后的冒险成为自己涅槃的机会,过了今日这一关,宋楠便可安心的对自己说,自己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大明朝之人,而穿越带来的优势使然。
谭佑手中的大斧轮的呼呼作响,挥动之际带着隐隐风雷之声,多年来谭佑从没撂下武功,即便生活安逸,居于京畿之中,十余年未率兵迎敌,但此人却一直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出征立下功勋。
大明朝的勋戚之中很多人都和谭佑一样,表面上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暗地里却从未松懈,一旦机会来临,便可从容抓住机会。只可惜机会永远是那么少,这也是勋戚们日渐堕落颓废的原因之一。
在谭佑看来,宋楠不过是脑子好使,运气不错,要说面对面的肉搏,谭佑自信可以一个打宋楠八个,所以他丝毫不留后手,手中大斧横上直下左砍右劈,只要砍中一斧,宋楠必会毙命。谭佑就是要以这种压迫式的猛砍欺凌宋楠,从气势上摧毁宋楠的斗志。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却落了空,宋楠当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弱,如今的宋楠久经沙场历练,数次出生入死,体魄之强健,心志之坚韧已经非常人所能想象。当年蔚州府那个瘦弱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虽然面孔依旧白皙英俊,但稚气在这张脸上早已找不到任何踪迹,身材依旧修硕,但只有宋府的妻妾们才知道,宋楠脱了衣服之后,臂膀之间隆起的肌肉坚硬如铁,正是长期军旅生涯和长期的锻炼让曾经孱弱的身子健壮威武。
宋楠的身材正是后世所说的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可惜宋家的妻妾们不是穿越人士,说不出这种精辟的形容来,她们只会在激情之后抚摸着宋楠身上的块块肌肉发出沉迷的赞叹:“夫君好精壮!”从形容的形象性上来说,和后世的赞美之语差之万里。
即便如此,宋楠也没有选择和谭佑拼一拼气力,就像他为人做事的准则一样,生死相搏的时候宋楠也会选择更为聪明的办法,他的身子在巨斧的风暴之中腾挪,手中的绣春刀若穿花蝴蝶般的翻飞,从不与巨斧相触;寻到空隙便在谭佑的身剜出一个小口子,谭佑虽勇猛,但他的勇猛不是武技,而是依靠气力和气势取胜,遇到宋楠这种既有些武技又有些瑜伽身法的杂糅打法便好比秀才遇到兵一样,缠杂的心烦意乱。
数十招过后,谭佑的胳膊上、大腿上已经多了十几道血槽,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虽没有伤及要害,但涓涓细流也可汇聚大海,这般流血下去,他也绝对吃不消。
谭佑显然知道这一点,感觉手中的大斧越来越沉重,早已没有开始挥舞之时那么轻松,现在每砍出一斧头,就像身体中的精力被抽去一大截一般,嘴巴也不自觉的张开来,发出沉重的喘息之声。
“放弃吧,谭侯爷,此刻停手,或还有生的希望,矫诏作乱的是杨廷和,而不是你谭侯爷,充其量你不过是个帮凶罢了,我会考虑这一点的,但你需要立刻弃暗投明。”腾挪之中的宋楠不忘打击谭佑的心神。
谭佑大吼着砍出一斧,宋楠闪身避开,随手在他小腿肚上拉了一刀。
“我知道正阳门破了,你冒然进攻皇宫是想孤注一掷拿下我扭转局面是么?你受杨廷和等人的欺骗我不怪你,但我现在告诉你,皇上的遗诏在我手里,杨廷和手中的遗诏是假的,你若还不投降,便是不给你自己机会了。”
“住口,错了便错了,便错到底又如何?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以你的历来作为,我等岂会得到宽恕?既如此,还不如拼死一搏。”谭佑怒吼着,手中大斧连砍数下,将宋楠逼得手忙脚乱。
宋楠脸色冰寒,斥道:“既知错,还死不悔改。不错,我确实不会饶了你们,因为你们犯了大明朝臣子的大忌,你们是大逆不道之臣,你没有理由得到宽恕。但你若坚持错下去,死的不仅是你,还要连累你的家人亲眷,以你一人之死,换取血脉延续,这便是我对你的宽恕,你要想明白。”
谭佑张口大笑道:“我若死了,干什么留着父母妻儿在世上任你欺凌奴役,她们和我一起死岂不干净?再说,我即便是死,也要拉着你垫背,你也休想活在世上。”
谭佑猛然大喝,将手中大斧丢在地上,空着身子像一只大鸟猛扑而至,双手萁张朝宋楠抱来,他的意图很明显,要抓住宋楠跳动不休的身子,用拳脚结果宋楠,甚至为了这么做,他都无视了宋楠横砍过来的一刀。
噗的一声,宋楠的这一刀硬生生砍在谭佑的肩胛骨上,谭佑大吼一声肩膀摆动,竟然将砍在骨头上的绣春刀抽离宋楠的手心,于此同时,右手已经紧紧抓住宋楠的肩膀,大力往身前拉拽,左手握起酒坛一般大小的拳头,照着宋楠的太阳穴便轮了过去。
宋楠没料到他来这一手,忙缩头躲避兜头的这一拳,只觉得头顶风声飒然,这一拳擦着头皮过去。但谭佑紧接着拳头回撩,朝着另一侧的太阳穴挥过来,宋楠为他右手抓住肩膀所制,身子再难做出躲避的动作,情急之下奋力跃起半尺,用肩膀硬抗这一拳。拳头挥到宋楠肩膀上的那一刻,很明显能听到嘭得的一声闷响,宋楠的身子如一只纸鸢一般被这一拳砸的飘向一侧,将两名正在打斗的士兵压翻在地。
谭佑的身子僵立着,低着头看着胸腹之间,那里一柄匕首的把柄正朝外滴血,在轰飞宋楠的那一刻,他也看到了宋楠如何从腰间抽出匕首来刺入自己的胸腹之间,在那样的情形下,宋楠做出了最为划算的行为,以肩膀硬抗自己一拳换取在自己胸腹上的致命一刀。
宋楠的左肩膀疼的无法动弹,左臂垂下丝毫没有气力,他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向谭佑;谭佑呆立着,看着宋楠慢慢走近的模糊的身影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身子轰然后仰,重重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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