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子里出来, 陈淮安依旧换上往日那件鸦青面的直裰, 边系带子边走, 几步下了台阶, 忽而止步, 侧首, 便见门侧的樱桃树下, 站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
是葛青章,穿着件秘锦棠一色儿的黑衫子,发凌衣乱的, 脸上还有几处拳头印子,显然昨夜大都督府的追兵应该是狠狠儿收拾了他一顿。
见陈淮安出来,他解释道:“我也刚回来, 只想来看看你们可好, 真的刚刚进来。”
此处无银三百两,他咬了咬唇, 脸红的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陈淮安本想说句什么的, 但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于是就拍了拍葛青章的肩膀。
葛青章颇为嫌恶的, 躲开了他的手。
陈淮安胡茬几乎有三寸长, 眼眶深陷,葛青章颇嫌恶的看了一眼, 脑海中浮起四个字:纵欲过度。
不过成了婚的夫妻,无论怎么吵吵, 夜里躺到一张床上, 也不过食色男女,男欢女爱,葛青章能理解。
他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放心的去即可,这一回我不会再让妹娃出门的。我会搬把椅子,守在这院门前。”
说着,他从台阶上搬了把椅子下来,放到月门正中,两手搭膝,肩挺背直的,就坐在了门的正中央,玉白的脸上斑驳着青青紫紫的伤痕,两只手上也沾着血痂,却也掩不去他清正的气质。
陈淮安最后再瞧了一眼,转身便走。
*
黎明时分,天将欲晓。
一只苍鹰于赤红色的山梁上起飞,于鱼肚白的天际盘旋了一圈,随即仰喉一声高昂的雄烈之鸣,接着,它便见,远本该于东方升起的一轮红日,于西方苍茫的地平线上腾然而起。
于是,逐着烈日,它展开双翅,飞奔而去。
不过,飞着飞着,苍鹰于天际又发出一阵带着疑惑的嘶鸣来,因为它发现,那非是凌空而起的太阳,而是火焰,大地一片焦裂,处处皆是苍茫的火焰,展翅略过之处,无不是对战撕杀的人类。
看来,这片昨日犹还宁静,夕阳缓缓而坠的土地上,不过一夜之间,已经发生了战争。
苍鹰最后停在永昌卫的城楼上。
城楼上站着个身材高大,面貌俊朗的盛年将军,黑披叫风吹的烈烈而响,回过头来,他脸上带着和沐如风的笑:“这些带着□□的人是从哪里来的?若非有他们的□□做成一道防线,今天只怕永昌卫就得溃城。”
属下亦在抱臂而笑:“大都督这是准备在战后,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林钦往前两步,走至垛口,展眼望出去,满目疮痍,遍地焦烟,但是在永昌卫之外的戈壁滩上,一道□□阻成的防线,完美的将城池护在其中。
他道:“当然得抓,如此大量的□□,是不可能有人私自造出来的,徜若非是用在前线,说他们是想谋反都有可能。”
而在关外,王金丹这个叫老爹压着习文的纨绔正在大叫:“爽,真他娘的爽,老子就该托生在这马背上,谁他娘要读书滚去读,老子从此,弃笔从戎。”
*
城楼上的苍鹰看够了战争,跃空而去,越过一重重崇山峻岭,一路向北,褐黄色的大地,祁连雪线越来越远,它于空中长啸着,尖叫着,愈飞愈高,愈来愈疾,向一道乌黑的闪电,于初升的红日下迅疾而过。
于褐黄色的山脉间投下一道长长的掠影,越过山岭,骤然开阔的一片大平原。
祁连山清澈的水流奔而下,于阳光下泛着透亮的光泽。
这便是宁远堡。
脚下的大路上是一队于这塞外戈壁滩上长见的马邦,马匹皆膘肥体状,马上之人皆是凶神恶煞之辈,马蹄腾开,激起一阵浓烟,正在疾驰之中。
苍鹰落在一架正在疾驰的马车之上,不过旋即,因为跑的太快,长时间的颠抖,马车旋即就散成了几大块,一个身着青袍,披头散发,被反剪着双手的男子于其中滚了出来,倒栽葱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脸都叫泥土给蹭破,艰难的爬了起来。
旋即就有人扯着头皮将他拽了起来,吼道:“走,快走。”
这穿青袍的年青人也不说话,艰难的爬了起来,旋即叫人扔上马匹,骑兵队伍于是又跑了起来。
苍鹰一直逐着马邦,便见对面的来路上,另有三人,站于来路上。
为首的男子,穿一件青面直裰,头束青布,瞧打扮,当是个书生,但他面貌阔朗,两颌胡茬横深,眼眶略深,瞧着大约昨夜没睡过,不过双眸之中神彩翼翼,目光柔和,光瞧面相,当是个大明国中最普通的读书人。
苍鹰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他手中还夹着一本《孟子》。
而他身后,站着俩扎头巾,穿短衣,丑到没眼看的书童,加起来,至少得有五十岁。瞧面相,一个痴呆一个愚笨,简直俩傻子。
一个书生,带着俩傻子,就在这儿拦路了。
书生自然是陈淮安,而俩书童,就是齐高高和骡驹了。
“好汉们,小生想要前往宁远堡,迷了路,但不知好汉们可知,要往宁远堡,该如何走?”陈淮安上前一步,高声问道。
马上被押解的青袍男子,是二皇子朱佑镇,而押解他的,为首的自然是羌人大土司貉台。
貉台策马而出,话也不说先亮刀,瞧着对方不过一个弱书生,对着陈淮安的脑袋便砍了过来。
苍鹰的身影于陈淮安身上掠过,他犹还笑着说:“好汉,我也不过个读书人,你这又是何必……”
一个穿着直裰,手里持着书的书生而已,这种十万火急的路上,处理个把人,就跟割葱一样,所以貉台亲自出手,刀就砍了过去。
谁知对面这书生袍帘一撩,于身后抽出一把亮堂堂的,二尺多长的杀猪刀来,躲过貉台的砍刀,往前两步疾奔,直接朝着他胯/下的马砍了过去。
短小,精悍,刀柄特地加长,钢柄上用树脂雕出细密的凹槽,以增加持刀者对于刀柄的控制力,积蓄了所有力量的一刀,扬空劈下,头颅高昂的马匹一声长嘶,血溅三尺,带着马上的貉台一起失去平衡,摔倒于地。
整个河西最大的羌人土司,居然就这样摔到在了土里,啃了满嘴的黄土。
陈淮安瞧着上百人的队伍围了上来,刀往身后一背,连连儿的笑着:“好汉们,何必打打杀杀,小生也不过个读书人,你们这又是何必?”
能在打完马邦的老大之后,还笑的跟个傻子似的,那肯定就不简单。
马邦番子们觉得,自己怕是碰上刺儿头了。
旋即环形阵势摆开,将陈淮安三人团团困于中央,马匹整个儿跑了起来。
于远处望,青天如洗,荒野苍凉,一股黄烟越腾越高,半个时辰后,黄烟阵中踉踉跄跄跑出两个人来。
齐高高和骡驹。
齐高高背着拼死救出来的朱佑镇,骡驹持刀断后。
而挑起事端的陈淮安,是马帮们追逐的焦点,还在马阵中撕杀。
俩人从马阵中突出来,跑进一片白杨林中,把朱佑镇架到马上,齐高高抹了把脸,吼道:“骡驹,犹豫甚,快走。”
骡驹持着把刀,还想冲回去:“二爷还没回来了,咱们如何能走,让这人先走,咱们救二爷去?”
齐高高急眼儿了:“便他死了,罗家大姑娘也有我了,不跑,你要等马邦的番子们吃了你?”
说着,他翻身上马,将好容易解救出来的朱佑镇一拖,转身就跑。
骡驹连着吼了几句没良心,跺了跺脚,遥遥瞧着一片乌云飘过来,一咬牙,又朝着黄沙漫天,马蹄疾走的战场冲了过去。
这时候陈淮安也逃出来了,正在戈壁滩上玩命的奔跑着。
他身上所受最重的伤,是左臂上一道深及三寸的口子,肌肉整个被拉伤,几乎划断一条胳膊,是他在抢夺朱佑镇的时候受的。
叫骡驹拖着跑了几里路,俩人躲进河里,一人含了一根麦管子透气儿,才能躲得过马帮的追兵。
骡驹不比齐高高是只总想抱窝的大杜鹃,老还想着人家娘子,是真心实意拿陈淮安当好哥们,瞧着陈淮安一件袍子上满是血迹,抹了把脸上的泪,颤声问道:“二爷,你咋样?”
陈淮安从水里凫了出来,啐了口泥沙,道:“骡驹,过来仔细瞧瞧,你二爷我脸没破相吧。”
骡驹瞧着他一脸胡子横生,两颊深陷,瘦脱了相,蜕光了毛的野狗一样,点了点头:“瞧着已经没相了。”
陈淮安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摊成个大字在河摊上:“那完了,你家嫂子是不会再要我了。”
却原来,是为着这个。
这段日子,他们东奔西躲,在戈壁滩上忙着实验火器,虽说吃住都不错吧,到底因为劳苦,全都瘦脱了相。
而陈淮安的相貌,以男子来论,阔朗大气,便一件直裰,也满身风骨。可有一点不好,只要胡须长一点,瘦一点,真真儿的马瘦毛长,又仓惶又寒酸,再兼他昨夜一夜从凉州府奔赶至此,又受了伤,简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骡驹瞧他伤心成这个样子,只得又违心的夸了两句:“大哥的相貌,没得说的,就连方才咱们救的那位公子,于逃跑之时,还不忘赞您,虽说一介书生,但相貌堂堂,顶天立地,一瞧就是能成大气之人。”
陈淮安苦笑了笑,一把掰上骡驹的手腕,道:“走吧。”
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有葛青章一般如花似玉的面庞,还是省了瞎折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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