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家庄葛大顺家。
葛青章正在一盏油灯下读书, 妹妹小婉在旁借他的光, 削芋头苗子。
去年的芋头, 到今春就全都生芽了, 要把芽子剜掉, 再洗干净了, 半生半熟, 给葛大顺背着路上吃。
院子里,葛大顺在刷马鞍,检查马蹄铁, 忙忙碌碌。而张氏就在他身旁,叽叽呱呱的问着:“你这一趟去河西,究竟是跟谁一起去, 能赚多少银子?”
葛大顺怕张氏要撒泼, 一直都没敢说自已在罗家酒肆作工,只道:“仍是齐家商栈, 走一趟能有十五两银子。”
张氏掐指算了算, 要真有十五两, 这一趟够值的。
本来, 今天俩夫妻不吵架, 还挺顺心的。
这时候,屋子里的葛青章忽而说道:“爹, 下个月书院开学,山正说得一次交足了束侑才行。”
张氏果然怒了, 指着葛大顺:“齐家还欠着你至少五十两, 要回来了不曾。”
葛大顺不敢说齐梅都下了监牢,账也成了烂账,应付道:“我会想办法追的,你莫要催我。”
葛青章又道:“齐梅不是下大狱了,爹那工钱,怕是要不回来了吧。”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张氏一听就怒了:“早叫你早点儿讨早点儿讨,你个窝囊废,白张了一杆个头儿,这银子要不回来,我的青章咋上学,娃们吃啥?”
屋子里,葛青章两只眼睛只在书中,过了片刻,翻了一页书。
葛小婉依旧剜着土芋上的芽子,眉都不抬一下。穷人家的孩子,早都习惯于父母为了银子,为了粮食而争吵了。
不一会儿,外面的葛大顺和张氏打了起来,于是另外几个更小的妹妹都从炕上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听着。
最终,只听葛大顺嗷的一声叫。
张氏把葛大顺推翻在院子里,咯嚓一声摔断了他的左臂骨头。
屋子里的葛青章,带着几个妹妹,就哪么竖起耳朵的听着。
葛青章掏了几角零碎银子来,对小婉说:“照这样子,爹明儿是去不了口外了,我得去帮爹走驮队去。这些钱,小婉留着,明儿给爹请郎中用。”
小婉相貌与青章一般标致,比他还娇秀,毕竟姑表姐妹,生的颇有几分像锦棠,接过银子,默默的点了点头。
穷人家的孩子,早习惯于这种艰难生活中无望的喘息,不闻不问,埋头闷眼过日子的。
*
次日一早,锦棠仍是道姑发髻,扎腿长裤短衫儿,打扮的跟个小书童似的,牵着马,背着行囊,就在渭河桥头等着。
康维桢与葛牙妹俩个一起送她。
虽说如今还不显怀,葛牙妹毕竟心中有亏,衣服已经穿的格外宽松。站在桥头上,一会儿摸摸锦棠的耳朵,一会儿又拽拽她的衣襟。
“你回去躺着,我送她不是更好?”康维桢柔声说道。
女儿在,葛牙妹不甚好意思,悄声道:“昨儿足足躺了一日,腰疼。”
“可是床太硬的缘故,今儿我再拿两条蚕丝褥子回来,给你垫着?”康维桢又道。
因天麻亮,路上没人,这俩人才敢站到一处。葛牙妹不着痕的往外挪着:“不是床的事儿,你也别费心了……”说着,她干呕了两声,吓的康维桢如临大敌,七尺高的男人,伸着两只手,又不知该怎么办,断然道:“听话,快回去,许是河风吹凉了你,锦棠还是我送的好。”
“中午想吃什么,我从酒楼调厨子来,替你做?”
“什么也不想吃,你行行好儿,快走吧。”葛牙妹叫康维桢缠的没办法,哀求道,语气很是不好。
锦棠往外翻着白眼儿,恨不能隐形了去,她还从未听葛牙妹如此低声下气,但又坚决的,在一个男人面前撒过娇。
她和罗根旺,要么就是骂,要么就是拿孩子说事儿。她永远强势,但又带着些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怨恨,而罗根旺表面唯唯喏喏,却于低声下气中,用消极来对抗,气的葛牙妹火冒三丈,偏拿他没办法。
黎明清朗的河风中,康维桢忽而低眉一笑:“好好,我走,我此刻就走,中午,新床和厨子就来了,你要怕要说事非,我就从地窖里出粮砂的地方进来即可。”
葛牙妹依旧扭着头,等康维桢走了,又回过头来,痴痴儿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回头,见锦棠唇侧两只米涡儿,笑嬉嬉的望着自己。葛牙妹翻了个白眼儿:“也还是孩子,赶都赶不走,是够气人的。”
锦棠上辈子也怀过孕,可没人如此细心贴意的照顾过。
怀了孕的妇人,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的照料,毕竟不过孕吐,也非是什么大病。但更多的,是那种在乎感吧,有个人在乎自己,围在身边,问句可舒服,可难受,可要躺着。
锦棠上辈子,也就劳林钦这样照料过。她笑了笑,并不作声儿。
*
清早天麻麻亮,等了许久,才见有人骑着匹马得得而来。
锦棠老远就招着手,唤道:“大舅,大舅。”
待来人走近了,她才发现来的居然是葛青章。穿着行路人的短打,戴着斗笠,绑腿扎起,一张秀致白净的脸,倒是跟个少年游侠一般。
葛牙妹一听说葛大顺摔断了手,去不得,得葛青章陪着锦棠一起去,断然就道:“这不成,我还是找康山正,让他来调人,陪着锦棠一起去吧。你也不过个小孩子,跟着锦棠两个出门,这我不能放心。”
葛青章这些年,但凡学里有假,一直跟着葛大顺一起走口外的。
他道:“康家的人不是带着高梁、酒曲和老酒,从大路提前已经出发了吗?锦棠要走捷路,哪条捷路上常有匪徒出没,若是行人还罢,要是一整个商队过,很容易叫土匪盯上的。”
葛牙妹望着这一大一小俩孩子,颇不放心。
葛青章笑着拂干净了马鞍,对葛牙妹说道:“姑就放心吧,我们不过两个年青孩子,身上又无钱财,一般没什么人会盯着的,我也绝对,赶一月之期,把她给你送回来。”
锦棠也知葛家麻烦事儿多,葛大顺和张氏动不动就上手的,暗中猜测,只怕昨夜里家又闹了不太平,为着他的脸面,不好多问,而且日子渐渐儿耽搁,她怕林钦会有危险,不得不走,遂也是安慰葛牙妹:“青章又不是没走过口外,您就放心吧,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会及早回来的。”
葛牙妹到底不放心,跟着俩孩子的身影跑过了桥,一遍遍的叮嘱饭食,叮吃夜里住宿,送了五里又五里,直到实在送不得了,才止步。
俩马而并,驶了一段儿,葛青章忽而伸手,遥遥递了一把东西过来。
锦棠接了过来,白白的,新鲜的甜杏仁儿。
渭河县的杏子五月才黄,这时候杏子都还是青的,不过这时候的甜杏仁儿油份不多,又脆又甜,是最好吃的时候。
锦棠接了过来,剥下白白的皮来,往嘴里丢了一枚,格外的清脆,还带着一股晨起的露水味儿,想必是葛青章在来路上半路摘的杏子,也不知酸杏子是不是叫他给啃掉了,独给她留着仁子。
张氏虽凶,悍,整日拿儿子说事儿,但也懒,早起从来不给孩子们弄饭的。
葛青章今日起的早,嚼了两只放里的冷山芋做早饭,没有面食垫肚子,心里空的难受,路过山里的野杏树,本是想,弄一把杏仁儿垫肚子的,结果嚼了一枚发现极好吃,于是全留下来,给锦棠做路上的零嘴儿。
他瞧着锦棠吃的很香,忽而侧眸一下,晨光下脸上泛着股子淡淡的粉红,竟是害羞少女才有的神情:“好吃不好剥,一早晨,为了啃酸杏皮儿,我的牙都酸倒了。”
锦棠只当这真是个零嘴儿,不知道自己这表哥只吃了山芋挖心,一路都在难受,吃了个欢实。
*
葛青章带锦棠走的这条路,非是大道。
而是,穿莲花山,沿洮河过炳灵寺,再一条直道到凉州府,由凉州府,再到河西堡。
锦棠还是头一回往西走,瞧着越走天越朗,地越宽,自然格外的开心。
恰又是四月的暮春之时,行的又是多乡村,民居,民风安定的村间小道。这些地方少强盗,少土匪,民风又纯朴热情,途经之处,处处胜似桃源。
因葛大顺沿路皆带着葛青章走过多回,葛青章为求稳妥期间,日暮就歇宿,歇的,也俱是自己曾经住过的,熟悉的客栈,便掌柜也小厮,也得再三确定过没有换过人,才敢进去。
至于夜来,他前半夜略睡得半晌,只要入了更,就坐起来看书,专心听着隔壁的声响,但凡听到有任何声音,随即便要敲壁问一声,得知锦棠尚安全,才敢放下心来。
如此,俩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儿,白日里不停歇的赶了整整七天,才到达凉州城。
而出了凉州,不过半日的路程,便是河西堡了。
锦棠是个任什么上面省,也绝不肯在吃住行上亏了自己的人,是以,这夜赶着月色进了凉州城,锦棠沿路抓了几个路人打问,便是问,仙客来客栈在何处。
这仙客来客栈,锦棠还是上辈子听陈淮安说过,是凉州城最大,也最舒适的酒楼。他当初在大理寺为任,但凡出差凉州,不肯住官驿,皆是住在仙客来。
到了之后一看,并非普通的二层小楼,这客栈,居然是处极大的宅院,只瞧门前几株百年老松柏,再看青砖石阶冲洗的干干净净,照壁映着夕阳,庄重质朴,便只果真是有钱人才住得起的了。
既差费有康维桢来付,锦棠自然也财大气粗,进去让跑堂牵走了马,要了两间普通客房,吩咐伙计让弄上几样菜来,随便吃了几口,便与葛青章两个投宿到了里头。
她先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儿泡了个澡,等再出来找葛青章时,一轮满月,已然高挂于枝头了。
葛青章的屋子和锦棠的一模一样,分着里外两间,里间只有床,外间有待客处,置着八仙桌,太师椅,桌上花瓶之中,插着几株盛放的芍药。
葛青章许是怕自己穿的太贫寒要给锦棠丢人,难得居然换了件没补丁的青褂子,千层底的绒面布鞋,一张白皙的脸叫烛光映成暖玉色,就在灯下坐着翻书。
见锦棠进来,他随即放下书,站了起来。
因是浴后,不时就要睡觉,锦棠仍是穿着她哪轻巧简便的直裰儿,唯独头发不曾认真梳过,就拿绢帕扎成个马尾形样,松垮垮垂在脑后。
葛青章站了起来,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捧过一只盘子来,道:“方才在院子里转悠,见树上樱桃正熟,问过伙计,说可以随便摘食,于是我摘了几枚,给你留着。”
他这一路上,谨守带路的本分,七八天的时间,几乎没有跟锦棠多说过一句话,但哪里有什么零碎嘴儿,他总是格外的眼尖,要弄点子来给锦棠吃。
锦棠抓了一把,与葛青章两个出了屋子,便准备要逛一逛这座园林式的大客栈。
暮春时节,凉州的夜里还略有些冷,一路往里走,古槐参天,绿荫遍地,还有一条小溪潺潺,随路而走。
就在进凉州城的来路上,锦棠沿路在茶寮吃饭,听人聊天时,已经打听好了,据说,林钦如今就在凉州都督府里住着。
若想给林钦以预警,叫他防范羌人首领貉台,如今正是时候。
锦棠心中思忖着,回头看葛青章,他仍是一贯的样子,离她三步之远,无事也绝不会多望她一眼,但偶尔目光倾注过来,总是温柔无比。
锦棠手里抓着一把子的樱桃,边吃边笑着说:“表哥这些日子来,一句话都不说,莫不是我有地方惹你不高兴了。”
葛青章唔了一声,并未说话。
锦棠于是又道:“本来,咱们说好的,来返一趟是十五两银子。不过,我有件事儿,必得要你到凉州都督府去一趟,届时,我给你五两银子,你替我送封信,跑跑腿儿,可好?”
葛青章仍旧不语,却是止了步,月光下冷玉色的脸,神如秋水,定定望着锦棠。
锦棠浑然未觉葛青章已然查觉什么似的,犹还道:“不过一封信而已,但别人送我不放心,便你去,也一定不能说是我送的。只记着,必定要把信亲手交给神武卫的指挥使林钦。”
“锦棠,你和陈淮安到底什么时候和离?”
……
“我听你们不止一次吵架,说上辈子怎么怎么样,这辈子又怎么怎么样。”葛青章声音不大,而且是专门停在一个,四周皆空旷,没有人会经过,也没有墙壁可以隐匿人的地方,才敢问这话。
锦棠本还以为,是葛牙妹跟葛青章说过什么,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从她和陈淮安两个吵架的时候,听出来的。
上辈子,葛青章是叫陈淮安给杀死的。
而且,她在和离的那夜,无处可去,恰是碰到葛青章,葛青章替她找了一间客栈叫她住着。
已经纠缠过一世了,锦棠自然没有想过跟葛青章多做纠缠,当然,也不会把自己多活过一回的事情告诉他。
她断然道:“我们夫妻吵架,说胡话儿呢,这你也听,你怎么能这样?”
“陈淮安还曾有过后任的妻子,还生过孩子,而你,为了他流产多回,这就是陈淮安给你的婚姻。就这样,你这辈子仍不和离,还打算继续和他走下去?”
锦棠算是明白了,葛青章不止听过一回,他应当时听过很多回,也许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渐渐儿的,听他们夫妻吵起上辈子的事情,便开始为她而抱打不平,为她抱屈。
他哪么聪明一个人,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一直隐忍着不肯说罢了。
“我不是他哪等急色之人。”见锦棠别过了脸,葛青章又道:“徜若真是为色心而娶你,来的路上,七天七夜,罗锦棠,我不可能不与你多说一句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