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小圣端坐于楼船二层。眼见得身侧南归的平底货船擦肩而过,迤逦而返,心底完全不能古井无波。
他知道只要踏入京城,自己的名声、家族的名誉、祖宗的神位就全押上去了!
但心有点虚。准备了多日,越准备越没底。
赌桌的对手方,金荣,却隐藏在云雾缭绕之中。研究越多,越看不透此人。
当年他身边仅三四人便敢向死而生,平草原,灭数十万人,万国来朝。
去高原,三百六十人对战三万图播骑兵,灭图播、平西域,天翻地覆。
应对大和尚、老秀才辩论,随手就是传世雄文,让人辩驳无由。
新船旧船之说到现在为止还没个真正的说法能服众,把道理讲明白。
最新的“国桓亡”,“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二则新理论一听就知道是金荣的路子——完全跳出了一家一国藩篱,直指“人的本身”的阶级属性——当然小衍圣总结不出“阶级属性”这高端名词,但是金荣的“无君”、“非礼”之道已经渐露端倪!
万民皆能议论国是,褒贬国策,点评公务员,因无上无下,故无“以下犯上”!
以法为君,是以民选!——犹如上古之君,皆民选之!
尊礼,守礼,立制,守制,皆不若守法!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虽国君亦然!小衍圣忖之,“以人为君,国恒亡。以法为君,国得长存!”来自英法美国的“人人平等”说在赵国被严禁讨论甚至不能被提及,但这并不意味着孔小衍圣没听说过,甚至不懂!
哪怕不说、不看、不听,冥冥之中,四面八方而来的压力让固守自持的皇权被无数的恶意窥视着!
因金荣崛起而紧张过度的不仅是忧心忡忡的孔氏,更还有皇帝!
金荣的“拉下神坛”说飞快流传于大江南北,毫无疑问有某些势力在推动,这是试探手,皇帝怎么应都不对劲。
事实证明,读书人去了蒙元,在面对这歪理时,虽都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但点头称是者甚众,甚至有人在高呼“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如果金荣不经科举而大开官场门户,天下一半读书人立刻就会叛变。
而目前的孔小衍圣还代表着“最广大读书人的根本利益”,但怕只怕,一旦金荣抛出个什么诱饵,站在“最广大读书人”对立面的可就难说到底是谁了。
随小衍圣而来的有几百个积年大儒、高僧和道士,甚至还有地方名医——反正孔氏也是病急,估摸着有点影响力的,懂点儿啥的,会说两句的,能写写算算的,都往篮子里划拉。
都这个时候了,守着留着藏着掖着干什么?
渡口在即,孔氏乘坐的三艘巍峨大船如载千钧,缓缓停下,等候靠岸。力夫的吆喝声在噪杂的河口显得那么突兀和凌乱,小孔胸中陡然泛起一阵恶心。
“这也算是另一种进京赶考吧?”他心里苦笑:人生在世没有谁是什么事都能顺顺利利办得成的,总会经历无尽风雨。但愿柳暗花明会在山穷水尽之时不期而至。
小孔深知自己其实只是个样子货,仗着家世在外面横冲直撞,居高临下,以势夺人,以名压人。但就学识看,自己大概最多算个童生,连秀才都勉强。从经历看,自己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从未经历过风刀血雨,从未置自己于死地,也从未想过要舍身求道。
孔小衍圣的眼睛向其他船上熙熙攘攘跑来跑去的读书人望去——这些人文章道德也罢了,见识、学问、机变、气魄恐怕都很普通。虽然人数众多,但并未使他感到安全或稳妥,反而隐隐有些害怕。
京城来风并不友善。
码头忙乱渐熄,力夫退到远处,初春的寒风遇上了汗水,外邪易侵,卖苦力的人要时刻躲着点儿,不少人口里天天含着姜片。
三只江船并排停靠,数条船板搭上去,空荡荡的码头开始人头攒动。
两条人影站在了队伍面前。
当先一个少年朗声道:“京城末进金振,迎接孔家主大驾,并有不解之惑,请教诸位前辈达者。如果各位不能答得让人心服口服,请各位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嗯?众人一滞。
这是两人挑三百的意思?金振据说是孔家后人,怎么反了?你读过几本书,懂得几个道理?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一道身影掠过跳板,向金振扑去,大喝道:“小子无礼,滚!”双拳如山,欲裂山摧岩,风声大作——这是孔氏高手来清理门户了。
金振身边那个瘦瘦的中年人,面目普通,气质平平出奇,挺身而出挡在金振身前。再从袖子里摸出个手帕来,缠住对方拳头再一挥手,那高手倒飞而出,砸在船上,将三层楼的船舱打穿,落入水中。
本来还有三个人跃跃欲试想教训教训金振,见此威势俱息了武斗之心。有宗师护着,再多高手上去也是白给。
金振道:“赵国文风孱弱,清逸而无味,繁琐而空洞,在下不才,狂妄自大,欲以一人挑战山东一省读书人。请赐教。”
一年轻人道:“我观你行事有礼有节,何必做那无父无君之贼?”
从这句话起,震惊赵国、影响后世百年的万人百日辩论正式拉开帷幕。
金振道:“吾自幼失怙,于妓院长大,须怪不得我不知有父。承蒙贵人相助,读书习武,稍明事理。自食其力,自生自灭,君不知有我,我何必知有君?”
众人哗然。原先不知道金振是孔氏遗孤的,现在一打听也都明白了。孔氏始乱终弃,居然让遗腹子在妓院长大,可谓大丑闻!这孩子先前进攻清国,大行王道,可算是出污泥而不染。但此人今天站在了黄巢、陈涉那边,此孔氏之罪也。
有人道:“你父母过世,难道是君之过?太太平平长大成人,岂非君恩?”
金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难道我侥幸活下来不谢老天,反要谢皇帝?皇帝再大,能大过天?”
这是狡辩,但是前面那位立论本身就强词夺理,大哥不说二哥。
有人道:“你出身孔氏,如何能对宗族拔刀相向?”
金振道:“吾只知有母,死于妓院,不知宗族。他们与我相认,连名字都未赐下。宗族视我如虫蚁,我自然视其为陌路。”这个事儿说不清楚了!但是族谱不收此人,可见孔氏并未视其为本宗。
有人道:“金荣祸害人间,我等为解救苍生而来,你竟然要助纣为虐?”
金振又抛出个立论道:“金荣说话有理有据,蒙元得以大治,是以赵国当以之为鉴。天下非一姓一人之天下,天下人有权求真知、明真理!怎能一家之言以蔽塞民智?凡是视天下为私者,皆民贼也。”
没人上前硬杠,但是大家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果然金振道:“孔氏有何大功于天下?宋人当国则投靠宋人,金人当政就投靠金人。自汉以降,未闻孔氏有诤臣、忠直之士。不知道诸位以其马首是瞻,是何道理?”
有人道:“至圣先师,天下之师范,道德之表,我敬之乃出自真心。”
金振道:“有祠堂拜还不够?我看你们这趋炎附势、贼来即降的样子,孔圣人若活着得笑死,真不愧是他的徒子徒孙?”
这话太毒,没法子接。孔子、孟子、苏秦、张仪、商鞅、伍子胥、孙武、庞涓之类都没有“祖国”概念。奔走于诸侯之间,谁用我就忠于谁——这正是中国文人罕见烈士的传统。如文天祥、于谦者千年来屈指可数,比比皆是“水太凉”。
一人喝道:“小子无状!非人哉!”
金振道:“世上多有衣冠禽兽者,沐猴而冠,男盗女娼,欺世盗名,却得享大富贵。近的如严嵩,远的有蔡京,更早的匡衡大贪官不仅凿壁偷光还偷贫民田地……其人多出儒门,斯人哉?”
沉默良久,有人道:“你说有惑待解?”
金振道:“一人重抑或天下重?以天下事一人者,国祚几何?”
无人应答。
一人道:“人君乃天子,牧民治国,此乃一人事一国也。”
金振狡猾地一笑,“我说的不是皇帝,是孔家。”
孔小衍圣再忍不住,道:“孔氏只有食邑,何来的一国事一人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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