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换一块板,那船还是“原来”的那艘,那么换了多少才算是“另一艘船”呢?
金五仙道:“全部更换的那一刻总是新船了吧?”
贾琮笑道:“比如这船名字叫远眺号,在最后一根缆绳被更换前还是远眺,最后绳子一换就变成了近视号吗?难道最后那根绳能定义整艘船一万个零部件吗?其他的绳或者木头会不会有意见?”
众人大笑。
对啊,凭什么最后一个微不足道的木板或缆绳能决定“我”到底是原来的我还是“另一个”我?断了腿,瞎了一眼,生了病,我就不是我了?爹娘就不认识了?要不要改个名字?
南霞道:“局部和整体……就好像赵国是每一个人组成的赵国,但是却不是任何一个赵国人能定义的赵国!难道皇帝换了,赵国就不是赵国了?”
现在宫女胆子居然大到这个地步了?在外国地界编排太上皇去世……赵国皇帝听见了会怎么说?竖大拇指吗?
金荣道:“所以这是一个变与不变的问题。有些东西一直在变,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贾琮,你过来。”
出于军人的习惯,贾琮顺从地起立,走到金荣面前。
金荣极温柔地拉起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我相信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一件事了。”
贾琮脸都红了——当着孩子女人的面,你要告诉我什么?桃叶会怎么想?朵朵会怎么想?你早不说晚不说,老子要准备结婚了才说?我该怎么回答他?
金荣牵着贾琮的手走到南霞面前,转头对贾琮道:“跪下。”
贾琮还愣着,金朵朵心头闪电划过,已然明白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天啊!我竟然把……当成了……
贾琮看着捂着嘴泪花滚落的南霞,脑子里一片空白,再转头看着金荣。
金荣道:“没有什么变化能让一艘船变成另一艘船。尽管你曾经失去,现在重新得到,有增加有删减,有更换有保留,不管她在你身边守护,还是被送到宫中当令贵妃——南霞始终是你的亲娘。现在你们团聚了,风风雨雨,生生死死,她终究放弃了荣华富贵回到你的身边并请求你的接受和谅解。”
南霞摇摇欲坠。
贾琮还在迟疑,信息量太大,他的脑子有点使唤不动。金荣的话在耳中回荡,但根本没有听懂。
金朵朵一脚踢在贾琮膝后,二人同时跪在南霞面前。
金荣微笑着对南霞道:“您托付给我的,终还是圆满完成了。”
南霞搂着贾琮放声大哭。贾琮先抗拒地想挣脱,但终究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久到自己已然完全放弃了内心的期待和坚持,开始绝望……他僵在南霞怀里,嗅着母亲身上的味道,某种幸福的安全的感觉从记忆深处翻起来,那种极致的爱,全身心的投入,无私的倾注……在他坚硬到极点的内心外壳上迸发,照亮了贾琮的人生回顾——那时他还只有一岁。
贾琮放声痛哭,紧紧拥抱着南霞,声嘶力竭。
金朵朵欣喜地看着母子二人,陡然内心深处出现一丝明悟,脑中一道光亮起,全身上下仙灵微光陡然爆发,除了金荣饶有兴致地观察,其余都震惊于贾琮母子相认而拭泪,无人关注金朵朵变成了另一个人。
金荣对坐在地下的金朵朵点头道:“你醒了?”
金朵朵道:“百年一梦今日觉,孑然半生终不悔。阿弥陀佛,施主,我们都着相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金朵朵翻身站起,身体面目如同融化了一般,片刻后固定下来。她变成了一个好看的男子,头发本已长到三寸,结果又纷纷扬扬落地成灰。
贾琮母子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这个面目分明有八分像金朵朵,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和尚。随即他变成了千娇百媚的金发女子,又变成一个长着老鼠须的小男人,随即他变成一个红衣僧人,最后定格成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少年。
“虽然增加、减少、更换、经历了许多,绕着原点转了那么多圈,已迷失了上千年,找不到来时的路了……但最后才发现那船还是原来的船!今日得施主点化,终于明悟了。虽然我不是原来的我,但我还是我。”
他深深一礼,用英语、日语、西班牙语、俄语、波斯语、希伯来语各说了一遍。金荣严肃地回礼,表示一句都没听懂。
那少年笑道:“刚才求妈祖,让不相干的人消失——妈祖灵验啊,原来不相干的人就是我自己。唉,给通灵宝玉打了一千年的零工,我倦了。不如去休。”言毕化为一道光,彩虹一般飞向天外,在半空被通灵宝玉一口吞噬。
只是金朵朵临行前盯了出云一眼,将一枚仙灵微光小球留在出云心里——欠你的算命钱两清啦。
金荣啧啧,真是个讲究人儿。
通灵宝玉大嘴消失退去,贾琮和周围所有的人全身一抖,立刻恢复原来痛哭流涕和陪泪感动的状态。金朵朵化虹而去没有在他们心中留下一点痕迹——不,他们已经不记得同伴中曾经有一位叫做金朵朵的女子,她的灵魂从碎片中重生变成了红衣主教,变成了张献忠的谋士,变成了赵匡胤的后代,变成了一赐乐业公主,变成了谈经说法的僧人,变成了钻研学问的儒生……新船旧船之说在妈祖像前产生了化学反应,点透了她的前生今世,应了她的祈祷——于是她找到了本来,愤然向通灵宝玉发出最后一击——明知无用依然要做的逃离。
虽死无憾。
失败不可惜,虽蠢但可敬,勇气亦可嘉。
也许,金荣的未来和这个金朵朵一样,将会迷失千年,一朝明悟,愤起自决。
那艘船虽然换下了所有的零部件,终究有些东西没有变。
变的只是一时的遭遇和选择。不变的是永恒的坚持。
终有一天,船会回到出发的港口。虽然模样不再,道路不识,乡音已改,但是,我们知道这是回家。
出云呆呆地摸摸胸口,似乎心里多了点什么……奇怪。他提起记录稿,检查了一遍没有错漏,但自己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按惯例,金荣的一言一行都有方方面面的人做记录——比如阮光缵的起居郎,比如毫无存在感的出云(光忙着记录了,自己没有就新船旧船发表看法,遗憾),比如礼部的官员,比如天后宫妈祖庙祝。
大家还在天后宫里吃斋时,“原来的船”已然传开,通晓汉语、儒学、道经、佛语的高士能人开始对这个议题进行多方解构,众说纷纭。
学究甲:“譬如婴孩,吃饭喝水长大成人,早已不再是婴儿模样,他变成另一个人了吗?咹!?他嘛,只是长大了,衰老了。”
学究乙:“譬如屠夫,杀生半世,一朝悔悟,入庙修行,他身子没变,但从欲坠畜牲道变成伺佛。你能说他还是原来的屠夫?”
学究甲:“浅了!浅了!在做屠夫之前,他是什么?不要把他定义为屠夫,也不要把他定义为伺佛者。其实他从来没有变过,变的只是其想法、喜好、个性。”
学究乙:“他的想法改了,悔悟了,个性和善了,爱好转变了,不就是变成新人了吗?”
学究甲:“女人想法天天变来变去,难道每换个想法她从你的老婆变成别人老婆了吗?”
学究乙:“你敢说我夫人?找打!撕你的嘴!”
……
皇帝召见他的司马、司徒、司空、都督们议事,主题是进攻富国岛报复阮福映,吃过午饭,金荣的题目传了来,大家一下子来了兴趣。
一人道:“得先定义什么是原来。”
第二人道:“是不是说,‘原来的样子’就指不变?那么世上无本来了。人不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水在流,人在老。所以金大师的意思肯定不是‘一模一样’才叫原来,求‘本来面目’也不是拒绝变化。否则水流过去,难道这条河就不在了?”
第三个道:“为什么要出这个题?新模样,出发点,旧归宿……研究这个矛盾有意义吗?我们想破脑袋,长了见识,改变了思想认识,难道就不是我了?”
第四人道:“当然有意义啊,你老婆外面偷偷有了人,玩厌倦了,回来告诉你,她还是当年的她,希望你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家齐啐。女人哪敢说这种屁话?但是他们这些渣男一年总要说好几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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