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叶气喘吁吁地抱着美美,牵着小小,勾着叮叮运气时,千里之外的水焉全身上下血脉终于松动了。经络中游走的气息和过去她的阴寒气息已经完全不同,是一种浓稠雪白,琼脂一般的东西。水焉不知道是不是金荣手心里传来的温暖的热气的原因,当她调动身体机能,蕴酿能量时,这些琼脂就化为滚烫的刀针,将经络刺激得颤抖不已。
散功后,这滚烫的刺痛才会消失,潜藏在经络深处,等待下一次水焉不甘心的轻举妄动。
金荣完全不知道水焉四肢已经能动弹了,只是不能坐立而已。他的七颗萤石照旧吸收着仙灵微光,并且照亮了半个地堡,微凉的清光落在金荣脸上,红点点已经汇成了红斑,几乎要将他的脸盖满了。
金荣研究着手里的刀,金珑盘膝坐在旁边,指导他怎样一气劈出六刀来,还要配合水焉传授的步法。
自从金珑把宝音扔在拉以萨坐镇,将其他蒙元将领撵回草原的家之后,他自己就粘在了金荣身边。作为宗师级高手,他的心理依赖性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因摄政于青城,领兵于西域,奋战于高原这艰苦卓绝的半年变得更严重了。
他屡次三番拒绝承担坐镇图播的责任,每次金荣说,“小叔,这个事儿,那个事,他、她、他们的事儿你看着办吧。”金珑都要发脾气,“你才是大汗,你不拿主意,怎么老要推给我?”
万里征伐,不仅没有把他变成无敌统帅,反而看到死亡天天有,战友变鬼魂,金宗师又退回了他的壳儿里——闭着眼睛杀敌,睁开眼睛哭泣。无穷的自责、悔恨让他辗转反侧:唉,要是我早一步赶到,那孩子就不会死。唉,要是我们晚一天出发,正好能躲过雪暴,可以留下多少人。唉,要是我心再硬一点,把地上的尸体再杀一遍,我们就不会损失那五个斥候……
没有人研究过老兵的战场创伤症——身体伤害痊愈了,心理创伤更加撕裂。经常光临的噩梦让虫大师根本不敢入眠,唯恐一闭眼就看到哪个兄弟站在床头,浑身是血,手脚断裂,脑袋在手心里看着自己……
此外,金珑但一想到敌人其实并不是十恶不赦的马贼或者威胁金荣的坏蛋,如孙绍祖父子。那些敌人脸上的稚气表明他们只是普通的少年,目光纯净而惊惶凄惨,却被自己一刀枭了首,金珑就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坏人。
金荣给他做过的心理疏导根本没有太大的用处,金珑自暴自弃。
水焉忽然想起一招,她让金朵朵带着金珑去从贾玏那里找苯教史阅读。苯教与佛教的斗争,那才叫残酷!希望前人的血腥暴力能安抚金珑脆弱的良知。唉,金珑大将军宗师居然赤子之心未泯!也许这才是人人都爱虫大师的原因吧。
但金朵朵并不这样想!她向来瞧不起软弱无能的武士,这个以前崇拜无比的大师居然是这么个怂货!金朵朵暗恨苍天无眼。虽然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五十年来最天才的少年(中年)宗师,资质之强大,罕有人比。但心性之差,简直让人无语。每当看到金珑耷拉着脑袋,任由金荣或者公主或者成娟娟开导甚至训斥而一动不动装死狗,金朵朵恨不能拎着金珑的耳朵喊,你是天下少有对手的大师诶,有点出息行不行啊?
水焉却猜想,这个天才宗师的心理缺陷和小毛小病或者就是他没有如自己般走火入魔的原因吧?她提出的这个看法让其他人眼前一亮。
金朵朵的见识浅薄,但毕竟也是拜过高人的,老师也曾经说过,情绪、心智、性格、认知、读书、同理心、共情这些表面上和功夫无关的东西其实才真正决定了你能走多远。至于胸怀、气度、慈悲、心境则是决定你是强宗师还是弱宗师,甚至是大宗师的关键。
如果金珑是个杠精,一天到晚挑别人错让自己爽,恐怕其功夫只会离宗师十万八千里。
朵朵认为,金珑或者不会走火入魔,但是要成强宗师,这个心态肯定是太弱了。但是这话她可不敢讲——金珑不经意间漏出的眼神和杀气,曾让初次见面的金朵朵差点吓尿。宗师之怒可不是玩笑。
金珑回头又指导了两句金荣的动作与节奏,便跟着金朵朵下去了。贾玏躲在真正的地下,巨大的书库里全是翻译稿。肖指挥虽早已逃之夭夭,而贾玏已彻底吃透了藏文,正如鱼得水。
金荣扔下刀,那刀还未及地就碎成了十七八片。
水焉笑道:“大概我十天左右就能站立行走啦。”
这是真正的好消息!金荣坐下,开始按摩水焉的四肢和经络。这个有益身心的活动一天三次,雷打不动,水焉心里感动,嘴上却不曾说过谢。
成娟娟端了午饭进来,有新鲜的蔬菜和水果。金荣将水焉按得有痛感了才停,然后一勺勺地喂水焉吃饭。而成娟娟则坐在旁边给二人读信。童隰、贾珍、张蓁、金振、桃叶、胡氏、德王、宫布、恩和、宝音、婉婷、北静王、忠顺王、西平王、蒯汲、甚至贾环都有书信来,问候或者请教或者请示。金荣如果觉得有必要,会立刻回信。
段妍妍和冼晴晴领着天网的未来正在上高原的路上,水焉也很期待这些孩子赶紧成长。莫姒姒将和罗颜、柳氏赶回基地,处理宝藏事宜。
连飞从外面钻进来,看着金荣给公主喂饭,他刚刚和贾琮打了一场。
如今蒙元人都回草原去了,除了宝音在拉以萨称王称霸。贾琮要找练手的对象的话……金珑或者金朵朵?那是找死。找成娟娟?对床伴下不了手啊。连飞差不多就是固定搭子、唯一选项了。
连飞放下刀,提起一坛子奶酒喝了两口,道:“那个红衣大主教的御者请见。”
那个小红衣僧自从给呼尔乐和导游们带路之后,就一直坐在这示藏别院不走了。除了偶尔和肖指挥窃窃私语几句,其他人一概不理。金荣几乎都要把这人给忘了。
金荣略想一想,实在不知道那人和自己有什么好说的,除非是大主教有话。便道:请来吧。
在这个地堡会客实在是失礼,但是出于众所周知而大家假作无存的原因,地堡是可以接受的——昏暗的光线使双方都可以避免尴尬。
御者在藏人中算是极英俊的,哪怕是赵人比他好看的也不多,汉语说得和藏语一样好。连飞举着火把指引着他走进地堡,金荣在门口迎候。
二人点头合什问好,连飞将火把插在最近的柱子上。
金荣:“还未请教和尚称呼?”
那人道:“我只是驾车的御者,不敢称和尚。大主教听闻大汗脸上皮肤长了东西,特命我传一句话给您。”
金荣大喜,有门儿。
那不知其名的人道:“向春来生发,独长是孤阳。阴雨时调和,方能润无恙。”
连飞嗤地一声笑喷了,金荣恶狠狠地道:“你笑什么笑?当心老子拿你来泄火。”
连飞又嗤一声,“阴阳调和,不是羊羊调和。”
唉,孩子大了,居然接得住黄腔了也。金荣哀叹一声,对尴尬万分的御者道:“多谢上人指教。”
那御者点头道:“看在你是读书人份儿上,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姓,我姓赵。”
咝,宋朝皇族?
金荣连飞一起看向他,难道……?
赵御者道:“就是你们想的那样。”他耸耸肩,“就是这样,告辞了。”
金荣在他背后喊:“还要请您帮我写上幅字,日后挂在中堂……”那赵御者差点一脚踏空,狼狈逃逸。
这赵氏遗贵专门跑来做自我介绍的吧?金荣把这阴阳调和的话转述给公主听,水焉当即笑喷了,然后金荣转移话题道。
金朵朵像一只猫一样楼上楼下地跑,现在她手里端着一小碗汤。
她把汤放在水焉手边,金荣开始一勺一勺地喂,只是他有些神思不属,恍惚的表情让水焉心里酸意上涌,便说汤不喝了。
金荣随手将残汤啜了一口,忽然浑身一震。他仔细看了看金朵朵的表情,她的微笑在火把之下有些邪恶。金荣冷淡地问,“这汤是你煮的?”
金朵朵坦然地道:“味道好吗?”
金荣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了三口,冷笑道:“加了罂粟自然好味道。”
金朵朵扭头就跑,身形如电,金荣一闪,跨步到了金朵朵身前,用手一拦。金朵朵大惊失色,不明白肉鸡金荣学刀法也罢了,怎么突然轻身功夫如此了得……或者这身法更像是仙法。
她一拳头向金荣轰去,心道:“连飞和成娟娟都不在,水焉半瘫,谁能接我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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