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为谁勇冠(下)

“……三六年,几战下来,我升到了步兵排排长,管着40个大头兵。”

离三惊讶道:“排长?您的战功,当个连长都绰绰有余。”

“呵呵,连长一般是给军校的娃娃军官,或者给团营的狗腿子配的,哪轮得到我这种泥腿子,就算再立几次战功也没用,全让人冒充顶去了,能得的实惠就只有手头多一两枚袁大头。所以总是很少有人愿意卖死命,都有小心思,听到枪声就躲,看到逃兵就追。”

孙大爷十分地健谈,即便过去了几十年,对当年的事情始终记忆犹新。

“不过我不在乎这条命,尤其是三五年鬼子占领了东三省,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只想干小日本,不想搞窝里斗。这种想法,排里、连里、营里,很多人都有,谁都不愿意枪口对着自己人,尤其是东北来的,一听CCP抗日,有的半夜里偷偷摸摸跑出兵营,‘叛变’了。”

离三问:“大爷,这种情况多吗?”

“多,怎么不多。他常凯申执意要剿共,而王师长呢,一直是服从命令,于是按调令我们开进驻扎在了南郑、西乡,整编补充,准备配合东北军。哪想到枪声没在陕北响,倒在西安先放了,捅出一个‘西安事变’(12月12日),不过更好,常凯申给软禁了,要和谈,两边总算消停了,休战了。”

离三问:“之后没有再有什么摩擦吗?”

“小冲突有,但常凯申的心已经不在红军上,那时他正找张汉卿跟东北军的麻烦。我记得听副营长、连长私底下聊,说是少帅送常凯申回南京给扣了,东北军现在群龙无首,城里已经闹过好几次火拼,死了不少人。再后来,常凯申一纸调令,把他们分调缩编,削弱肢解,一个我在华野的战友,他之前就是东调的东北军一员,常凯申特意把他们派到前线跟小日本打。”

“这是借刀杀人。”离三说。

“嘿,对,可是——”

孙大爷露出了一个看得很开的表情:“甭管借不借刀,我们当时脑子里就想着杀小日本,特别是七七事变,部队里接到命令,立马登上火车开往沪市参战,我记得在火车上,连里几个排都在唱《大刀进行曲》,没完没了没日没夜地唱,一直唱到下了火车。我们刚下就被命令急行军,到了晚上还没休整,就接到指令去罗店换下打残的11师,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罗店。”

“刚到的时候,应该是九、十点,对面静悄悄的,都猜鬼子们肯定睡着了。我当时是在151旅,全旅的人都嚷嚷马上打,我们旅长也请战,师长准了,还把我们旅作为主力,没想到这一打,结果打出了一个‘歼敌500’的大新闻,常凯申都下了嘉奖令,可把我们兴奋的,连里的人都觉得小鬼子不过如此,都是一个脑袋俩肩膀,谁怕谁啊!”

孙大爷兴奋讲着,突然一顿,发出一声叹息:“不过到底是低估了鬼子的战斗力,其实主要是装备。当时,来夺我们阵地的富得流油,天上不仅有飞机,地上还有铁疙瘩(坦克),我们在前线,往往要牺牲七八个人才能用燃油瓶弄毁一辆……最可气的是,他、M的,这帮狗杂种见跟我们正面交手吃了亏,竟然放毒气弹。”

一提“毒气弹”,孙大爷的眼里陡生怒光,他咬牙切齿道:“毒气弹这玩意,当时谁也不认识,也没听有人提过这茬,以为鬼子在布**阵,立马有一个排的战士冲了进去。结果,就听着里面的惨叫声,那声音惨呐,鬼哭狼嚎,听得瘆人,没几秒,都倒了。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我因为上一次夺阵地受了伤,给安排到后方,要不然,我也得死在这畜生东西上……”

孙大爷谈兴正浓,他逐渐地向离三吐露自己在抗战中的事,当提到南京保卫战中,在神女峰的阵线目睹二十多个女孩给鬼子压上前排当盾牌,不忍心冲女孩开枪的战士一个个被鬼子打中。

然而,日本鬼子到底是心狠手辣,当着他们的面前用刺刀捅死了她们,说到这里,老人的情绪格外的激动外露,他的愤怒似乎不减当年,脱口大骂,脏话连连,像失去了理智冷静似的愈发强烈地咒骂泯灭人性的小日本,又捶足顿胸,时而为自己束手无策感到自责,时而为死去的无辜感到悲痛。

此刻的他,在离三的眼中,仿佛在演绎当时溃退逃散的士兵心中的一切,耻辱、恐惧、失落、愤怒、痛苦、绝望、无助,在残酷战争血与火磨出来的老人,用真实朴素的语言把离三带入了那场沉重悲痛的战争中。

离三流泪了,但远比孙大爷要少,他已经泪流满面,嘴唇哆嗦得接下来的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双手抱额,不断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南京地狱般的故事,这是他铭记难忘的耻辱与悲伤,同样是民族铭记难忘的耻辱与悲痛。

“从南京退下来,我的排只剩下三个人,本来应该有七八个重伤的,可……可师里不准带他们,要保证速度。排里的弟兄,眼睁睁地看着我,苦苦央求让我冲他们的脑门一人一子弹,我……你说我怎么下不去手啊,他们都是我的兵啊,最年轻的一个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娃娃。可我真该开枪,真的,我真该开枪啊!这样他们就不会给狗、日的小日本屠杀了。”

望着离三这张年轻的面孔,激动的孙大爷不自禁地看成了他排里的娃娃兵。骄阳当空,逆着光的离三,在他的眼中是一片黑茫茫的,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不忍痛下杀手,却死在残忍屠杀折磨下的娃娃兵从地狱爬了出来,用离三犀利尖锐的目光无形地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给他来个痛快?

“兕子,是兕子。”孙大爷瞪大了眼珠,转而捶胸痛哭道,“对不起啊,兕子,是我不好,你孙大爷应该答应你的,我应该开枪给你一个痛快……”

“大爷,您别太激动。”离三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一手不断地抚摸他的后背。

“呜呜,我应该开枪,我不该王、八蛋心软了,呜呜,不该让你惨死在狗杂种手里的,呜呜!”

咯噔,孙大爷从马扎上起身,膝盖重重跪在地上,紧紧地抓着离三的衣服,泫然泪下,嘴边流出了口水。这是一个侵略战争中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军人,但在面对无力回天时,在面对人间惨剧时,即便这么长的时间也久久无法释怀,他忍耐于内心的煎熬内疚,在这一刻终于爆发而出。

“我本可以带一个小孩走,不,是两个,那条小船能接好几个孩子走啊,为什么我没有带啊!”

离三握住孙大爷的手,望着他涕泗横流的脸,听他嚎啕痛哭,心如刀割,抿着嘴没有说话。

孙大爷嗓子都哭哑了,沙哑地哭道:“……我是罪人呐,我是罪人呐,为什么赶不走狗、日的小日本,为什么保不下南京的父老乡亲!”

于无声中,离三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沉重地摇摇头,宽慰道:“大爷,您不是罪人。”

孙大爷抽抽泣泣,他在被离三扶起的时候,迷茫地抬起头,无助地看着他,呢喃道:“我不是罪人吗?”

离三说道:“您不是杀了鬼子给他们报仇吗?”

“对,对,我杀了鬼子,我杀了很多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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