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夜空的星零散点缀,一轮斜月在缥缈的云间若隐若现,彼此相依为伴。
苍穹之下,却截然不同。鳞次栉比、高楼耸立的城市森林,条条深灰水泥的公路上,钢铁般的车流时而流淌,时而停滞,嘀嘀作响的喇叭声,像池塘边的蛙叫、柳树上的知了,响个不停。
风一阵一阵地吹过,道路两侧的林荫婆娑飘摇,汽车排放口的一缕缕尾气,没有花草的芬香清新,刺鼻污浊却一样飘散在四周,人行道上、斑马线上的人掩着鼻子,快步,或慢步地在红绿黄交替的交通灯催促下,像稻田里的水一般纵横交错,汇入流光溢彩,流向灯火通明。
今夜,与昨晚相似,宁静与喧嚣齐飞,寂寞同热闹一色。
离三刚刚好踩在饭点上,蹬着三轮回到工地。
“回来啦?”
马开合已经打好了饭,两手各端着一碗浸在青菜白豆腐里的饭。
“呦,又是珍珠翡翠白玉汤!”离三半开着玩笑。
“瞧瞧,赶上了,你那份打好了。”马开合努努嘴,“走,四哥、土根等着咱们呢。”
离三抱以一笑,不客气地言语什么谢不谢,他清楚马开合反感这些客套。他接过碗壁热乎的饭,扬了扬眉,抬头看了眼天色:“‘黄世仁’又加进度了?”
黄世仁,说的就是工地近来接替陈国立的新项目经理,黄刚。这绰号,起先从李家村人传开的,好像是看他不顺眼的牛剩子第一个开这口。别说,工地里其他人觉得挺贴切的,没几天的工夫,他们但凡上工加班,一有牢骚怪话,准偷偷背地里,或藏心底私下骂黄世仁的不是,以便发泄愤怒不快。
“哪天不加班。”马开合撇撇嘴,又拐头瞧了瞧工棚前立的牌子,“看看,今个以后还不止了!”
离三顺着目光,直直地看向牌子上的写了三条规定的《工时制度》,顿时皱眉:“晚上还得轮班到隔壁工地接着干?”
“对,没错,一头毛驴拉两趟货。”马开合埋怨道。
“不对吧,一期归一期,二期归二期,何况隔壁地基都没好,这会儿去,不是杀猪的干宰鸡的活?”离三一边走,一边问,“有什么由头,问四哥了吗?”
马开合点点头:“问了。”
“四哥怎么说?”
“四哥他跟工头打听了,说是从大老板讨来的兼活,照样算工钱,等这工程在两仨月一完咱们跟着并过去,继续干主体,就省得费工夫再找活。”
离李天甲等人有四五步远,马开合顿足,神神秘秘地说:“不过我觉得没谱。这些天,我留意着有几个不情愿的已经找黄世仁、王铭他们当面摊了,不想两肩挑,只想一头热,结果当场给开了,晚上都没到就有新来的把他们铺子占了,逼他们连人带铺盖滚蛋。而且据说,工钱只到手了一半,另一半说工地完事了再说。”
“他们没闹起来?”
马开合耸耸肩:“他们是想闹的,那几个楞娃子一开始恨不得把‘黄世仁’他们生吞活剥喽,可让四哥他们好说歹说拦下来了。”
“四哥拦得对。”
马开合摇摇头,叹口气说:“可拦的了一时,拦不了一世。我那会儿回工棚,听到后面动静悄悄溜过去,就看着他们翻墙进来,四五个人把‘黄世仁’围住,推搡了一把还没动手,‘黄世仁’吼了一嗓子,立马从二楼噔噔下来好几个救兵,横肉硬块看样子都是狠角色,一闹准没好事,急急忙忙我又把四哥几个人找来,幸亏来得早,不然活活给打残喽。”
离三微微皱眉:“四哥他们就没说什么?”
“还能怎么说,忍呗。”马开合无奈地摊摊手。“谁舍得这份工钱,何况接下来隔壁还有一份工,赚头大。”
离三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啊,看开点。”
“唉,这事吧,前后的利害都晓得,就是这口气咽不下,感觉咱们就像村里的牲口似的,由着他们使唤,憋屈。”
离三笑了笑:“按四哥说的,忍吧。他们或许是不把咱们当人看,可‘黄世仁’攥着大伙的一多半工钱,那就等于攥住了大伙的性命。和这种要你命的掰扯,要么就比他更不要命,要么就得服软。”
马开合勉强一笑说:“谁说不是,‘黄世仁’这么一整,工地其他人哪敢再吱声。”
离三又拍了下他的背,一声不响,径直走到李天甲、李土根那堆。
还没蹲下,便听李土根在唾沫星子乱飞地抱怨:“日、他娘咧,瞅瞅他都干了甚么,想开人就开人,想加进度就加进度,可说到加工钱,跟刘师傅煮的蛋花汤似的,一点油水一点蛋花都见不着,反倒额们每月手里头的生活费还少了一百,师傅,那‘黄世仁’他还是个人啊?他根本不是东西!”
李天甲一筷子敲了敲李土根的碗,“你小子喳喳呼呼干嘛,先把饭吃了,一会儿凉了看你咋吃。”
李土根喋喋不休:“师傅,额大小跟你和工头有过七八个工地嘞,娘咧,还真没见着这种欠教训的经理。他太过分咧,在这么整下去,师傅,额真怕额受不住。”
啪嗒,李天甲又拿筷子敲了他一下,训斥道:“你小子没完啦,吃个饭叨叨啥,闭嘴!”
“怎么了,土子,不像平时的你?”离三喝了一口饭汤。
李土根挠了挠被打的地方,愁眉苦脸露个笑,他凑到离三跟前继续抱怨:“离三兄弟,你现在只上半天班,你是不知道工地里弟兄有多苦啊。”
话音刚落,李天甲怒视了一眼。
李土根缩了缩脖子,但不住嘴,仍然说道:“不扯别的,额们组现在干完自己手头的活儿,还得兼着隔壁的,从早干到晚不算甚么,累就累吧,可明明说好的涨工钱,到现在都没见着,还按一个人头发,更气的你知道是啥不?本来工头在的时候每月按例都给两百,可‘黄世仁’来了呢,先截了六十,呵,这回又截了一百,说工程完了一并发,哪有这么的规矩,他这么做不是在吸额们的血嘛。”
离三就着一口菜扒一口饭,边嚼边问:“那你想怎么整?”
李土根登时来了精神,他把手里的碗搁在地上,挪着半蹲的身子更凑近了离三,刚想张口——
“土子,你咋不能就安分点呢,和他们瞎掺和啥!”李天甲怒瞪了他一眼,恼道。
“师傅,这哪瞎掺和。”李土根畏缩地微微低下头,撇撇嘴。
李天额头一团黑线,他自觉管不了,气得闷哼了一声,站起来走了。
李土根悻悻地看师傅走远,才敢放声地说:“额已经和村里人,还有别组里的人商量好了,一定要闹一闹‘黄世仁’,就像当年你大大领全村到县城一样,来个聚众闹事罢工,逼他给咱们要么马上涨工钱,要么发加班费。”
听罢,离三笑呵呵道:“怎么,你想让我们俩也一起闹?”
李土根认真地点着头:“嘿嘿,不止,额们想让离三兄弟领个头。额算看出来,那帮家伙好像都怕离三兄弟。”
“你怎么看出来的?”离三瞄了李土根一眼。
“明眼人都瞧出来啦。”李土根一副你别蒙我的精明样,眨着眼。“上回钢筋出事,要搁以前,哪整出这么幺蛾子,那王铭,人二话没说直接扣钱开除就完了,哪可能找个受气包替你背着。他怕你,他们肯定怕你。”
离三不动声色,反问了一句:“他怕我什么呢?”
“他怕,嘶——”
李土根被问住了,为难地低下头,想了很久嗫嚅说:“你救了大老板的命,对,他们怕整了你大老板生气。”
离三摇头说:“这事早两清了。那包钱,还有双倍的工钱,就算大老板报的恩。他已经不欠我,没理由再怕我。”
李天甲在洗漱台简单地冲刷了一遍碗筷,走过来说:“离三,这事你千万别掺和进来。他们啊,以前一直跟工头干,工头人好没怎么跟他们计较,结果把这群娃娃脾气养刁了,一遇到半点委屈都受不了气。”
李土根霍地站起来:“师傅,额不是娃娃!”
“土子,不许跟四哥这么说话。”离三按住李土根的肩膀,使了使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慢慢地和他一并蹲下。
李天甲仔细环视了一圈,看周围聚集的人不多,他才放心地厉声警告道:“土根,你这事给我打住啊,别给师傅添堵。要真闹起来,以后你这个徒弟我就当不认识,出了啥事你也别想着我帮你说情。”
“师傅!”李土根一跳脚,不理解道。
“图昆,这事真得听四哥的。”一旁的马开合开腔道。
李土根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最亲近的人纷纷劝阻,回头盯着离三问:“离三兄弟,那你呢,你啥意思?”
离三隐晦道:“土子,你先告诉我,人堂堂经理、总工程师凭啥会怕我?”
“他们,他们怕你……怕你……”
李土根喉咙一哽噎,一时半会儿回答不上来。
“土子,你也说你呆过不少工地。那你该明白这世道哪有施工的怕工人的道理,开合刚才跟我说,有几个不服想撂担子,结果立马给开了,而且眨眼工夫就找了新的顶上。”
离三直言不讳道:“你想想,人家缺你一个还是缺你一帮?现在可不比年初有民工荒,像咱们这种乡下来城里打工的眼下根本不缺,满大街多的是,一抓一大把,跟猴子猴孙似的,咱们只有被挑的份,哪有挑东家的份。”
这还是当年掀翻技校流氓窝的离三吗?李土根惊讶地瞪着双眼,久久说不出话,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本以为豪气干天的离三能替他们出这口窝囊气,没想到活生生一条陕北的虎狼,进了城里盘成了条狗。
他气不过,咬着牙说:“离三兄弟,你咋变了呢,你咋能忍得了呢!”
李天甲踹了李土根腿肚子一脚,教训道:“嚷什么,离三说得没错,你这活儿有的是人想忍着,可八竿子还找不到呢。”
“额们农村出来,到了城里不就想多挣份钱过好日子嘛,怎么到头来咋又成‘杨白劳’呢?”李土根唉声叹气,抱着头下蹲,情绪非常失落。
“土子怎么说也是老人,怎么突然比我们这两个头一回来的还忍不住了?”离三亲密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慰道。
“我应该知道。”马开合摸了摸下巴,语气不确定道。
离三脸一转,用征询的眼神看向他。
马开合犹豫了一下,如实道:“土子的一个朋友,是个木工,前些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指头给机器锯断了两根,大伙刚送去医院,结果一人三块五块筹的钱都不够接他一根手指,找赵钱孙托他报工伤,跟‘黄世仁’他们要点医疗费,起码把两根指头保住,可这帮人,心肠给猪油抹了黑到家,拿两百块打发人,而且看不能干活了又立马开除找其他人顶上。”
“太寒人咧,那是活生生一个人!”
李土根倒着苦水,隐隐带有哭腔,他这么一个十六七岁就辍学背井离乡孤身打工的人,如此坚强到了二十二岁,此时居然脆弱成这样。
“嘶嘶,工头在的时候还把额们看成人,可他们压根不当人,把额们当牲口,大牲口啊,离三,就像以前村里的驴,骡子,腿稍不利索了就宰了,可额们是人呐,不是畜生,哪能卸磨杀驴呢!”
离三了解了大概,他告诉李土根:“可以让他试试劳动监察支队或其它部门,找找他们帮忙索赔。”
“唉,这事不成,俗话‘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就别摆官面了,争取让他们多赔点,至少回乡生活能好过的。”
李天甲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李土根的背,安慰道:“土根,你也不要太死心眼。这事吧,他们好歹多少赔了一点,已经算厚道了。呵呵,搁师傅那会儿的时候,哪有啥工伤不工伤,你敢伸手要,直接打断你一条胳膊,现在好多了,好多了。”
这声“好多了”,说的让李天甲心情反而沉甸甸的。
“四哥。”
离三唤了一声,手搭在李土根抖颤的双肩,想把掌心的炽热透过单薄的衣服,渗透进皮肤,传入寒冷的心扉,予以温暖的支持。抱团取暖,这是苦难者的习惯。
“没事。”
李天甲强颜欢笑,他缓了缓神,说道:“土根,再忍忍,工期很快就到了。下次,师傅带你找个当人的地干,咱不当牲口了。”
离三望着李土根倔强又委屈的背影,心里不由地发酸,像文化程度不高、斗大字不认识一筐的农民工,诉诸法律的保护,又何尝不比登天难,哪有拾起镰刀、锤子自我保护容易,然而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是法制,是文明的时代。
他坚持道:“土子,告诉你那工友,信得过我就按我说的做。”
“真的能行吗?”李土根转过头。
“年初的时候,中央三令五申不得拖欠农民工工资,要求各地方必须保障农民工的人身权利,我想现在的政府是不敢对这类事情置之不理的,或许他们巴不得你找他们,好完成指标,做出成绩,树立典型。”
“真的?”
李土根向来相信离三,他擦了一把眼泪鼻涕,当回味起在别人面前像娘们哭哭啼啼,他咧咧嘴尴尬地笑起来。
试试吧,离三在心里没把握地默念道。
邦邦,邦邦,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锅碗瓢盆碰撞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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