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来头(上)

风停雨歇,清新而又湿润的空气里,水滴答滴答落下,巷战后的地上,一片狼藉。

啪嗒,叔宝双腿再无力量,膝盖着地。他吃痛着,身体像软绵绵有弹性的面条,摇摇晃晃,两肩膀的骨头已经打折了。

“呃!”疼痛不已的他冷吸着气,强忍酸楚弯腰蜷着,脸快要贴到水面。

哗,哗,离三幽幽地走到他的面前。

与十三人缠斗到现在,离三竟毫发无伤,只是身上的衬衫,和他手里的雨伞一样,破破烂烂不成样子。

滴答,滴答,水由他的下巴垂落,笔直地落在水坑里。他一声不吭,静静地凝视叔宝。

“嘶!”

叔宝看到水里的倒影,他不甘心自己的俯首称臣,强迫着自己,哪怕仅仅动一下脖子,周身各处产生剧烈的疼痛感。然而,瘦小的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忍耐,慢慢地直起被离三快打趴下的脊梁。

叔宝抬眼了下离三,又左右回头都瞧了一眼,地上的确一片狼藉——不仅有暴雨后的狼藉,而且有打斗后的狼藉。

“呼!”平时的一个不起眼的呼吸,这时候也折磨了叔宝半条命。

他两眼睁睁,却目光无神,阴险狡诈的嘴脸此时只剩下唇间不住地哆嗦,但不是给夜雨淋得发抖,而是被一种屈服于强悍武力的恐惧感支配着。从此时起,他终于明白,原来自不量力,不是靠着人多就不存在。

离三一言不发地蹲了下来,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半张脸埋在黑暗里,面部的五官此刻勾勒出一个冷酷的神情,虽然不说话,但沉默中他的眼睛在说话,像死神正凝视一个将死之人。

叔宝在这样瘆人的目光下,感到毛骨悚然,猛地一哆嗦,身体各处的伤随之牵动,疼痛感犹如钻进皮肉里的万千小虫在撕咬神经,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疼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想不到你没有倒下。“离三在光下的右嘴唇微微地上扬。

“你……你想怎么样?”从东北冷旮旯里出来的叔宝,仿佛置身于一个冰窖里冻了三天三夜,说话瑟瑟发抖。

“正好,我有件事要问你。”

“什……什么事?”叔宝艰难地说出话。

突然间,明处的半张脸化成一张笑脸,离三心平气和道:“刚才有人想让我给一辆车磕头,那里面坐的应该是要我胳膊和腿的人,他现在在哪?”

叔宝哆嗦着牙,他再清楚不过,离三肯定是想报复,同样清楚孤身一人的苟威根本不是对手。他想通风报信,可胳膊给打断抬不动,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担下来,然后咬紧牙根,双唇紧闭,忍受他报复的折磨,不喊疼示弱,不当叛徒。

“妈了个巴子的,要你胳膊腿的,是老子我!”叔宝想通了,像疯狗似的咆哮道。

“你,不像。”离三摇了摇头,“别担着,说吧,他在哪?”

“去你、妈!”

叔宝的反应,在离三的意料之中,他毫不犹豫地把雨伞的尖头使劲地往已经皮开肉绽的创口捅去。

叔宝也够硬的,拧着眉头,咬破了嘴唇,流出了血还硬憋着,不喊一声痛。

“听口音是东北的,东北哪的?”离三把雨伞收了回来,轻飘飘道。

叔宝挣扎着抬起头,冲他吐了口唾沫:“呸,你小子他、妈最好不要落老子手里,不然——”

“啊!”

离三瞬间手抓着叔宝骨折的胳膊,微微使上几分劲儿,疼得叔宝的额头满是青筋,脸都憋红了,但没有忍住,顷刻像炸了毛的猫似的,嚎叫道:“啊!”

望着叔宝的惨叫惨相,离三问心无愧——既然当了亡命徒,既然要不了别人的命,理所当然该接受别人怎么要他的命——对于已经毫无反抗还手之力的手下败将,离三向来不心慈手软,他从不自诩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软心肠,尽管他愿意向路边的乞儿尽绵薄之力。

“狗、杂种,不要做梦想从老子问出什么。有什么尽管来,老子要皱眉头,他、妈的就跟你信!”叔宝真够硬的,尽管他模样猥琐,心术不正,但挺讲义气,从来不是那种卖主求荣、背弃兄弟的人。

此时此刻,正邪貌似倒了个头,离三像严刑审问的狱头官差,使尽十八般酷刑折磨着叔宝。

“啊!”被戳住的创口不断流出血,痛得头皮发麻的叔宝骂不出口,一直惨叫着。

叔宝忍着痛,狰狞着破口大骂道:“去你、妈的……”

蹬蹬,花红衣款款走来,把眼前的一切看在眼里,她双手抱胸,没有丝毫插手的意思,反而巴不得借这个机会多了解离三这个人,但出乎她的所料——

忽然,离三瞥了一眼左侧,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动静,神神秘秘地笑道:“果然是东北的,够仗义。”

叔宝看他无计可施,艰难痛苦地扬起嘴唇笑,眼神颇为得意。

离三话锋一转:“既然你不说,好吧。那换个问题,花姐是什么人?”

“你他、妈的……嗯?”硬骨头的叔宝又想叫骂,却被跳跃式的问话问糊涂,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

离三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开湿透的衬衫,一面拧出水,一面问:“你们很怕她。究竟是怕她,还是怕那个‘萧爷’?”

叔宝大笑道:“**崽子,想知道就叫老子一声爹,喊舒服没准老子就告诉你。啊,哈哈!”

踏,踏,还不等叔宝嚣张完,旁观的花姐突然一个健步冲来,凌厉的腿风一出,穿着高跟鞋的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叔宝的胸膛。

砰的一声,叔宝就像一颗足球似的被踢飞,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啪嗒,原本受创的他已经有气无力,何况胸口又挨了花姐高跟鞋的一脚,刹那间像泄了气的足球,软绵无力地晕了过去。

花姐瞥了离三一眼,脸色清冷地说:“有的人,不是你这种身份能过问的。”

离三扬起嘴角:“只是好奇。”

“好奇害死猫。猫有九条命,死一条不算什么,人只有一条,经不起好奇。”

花姐话锋犀利地警告完,多变的她转而浅笑,柔柔地说:“不过呢,你如果答应我刚刚的提议的话,我不单会告诉你,而且可以帮你摆平这些人。”

离三假装没听见,把雨伞递给她,歉意道:“不好意思,把你的伞弄成这样。”

“何止呀!”

花姐拉起她淋湿的裙角张开,娇嗔说:“看看,因为你,我可是湿透了,要是感冒了怎么办,还有,我这衣服前天刚买的,可贵了,你说,你该怎么补偿我?”说着,她貌似毫不避讳,居然当着离三的面扯了扯黏在胸前的衣服。

离三羞涩不已,忙把头一扭,视线转到别处,同时拿手轻轻一挡,问道:“你想怎么样?”

“好说,答应我刚儿的事。”花姐笑容满面,由妩媚变得可爱。

离三一边摇了摇头,一边跨过昏倒在地上的光头李,走到刚刚似乎手有动静的阿强身边。

“起来吧,我知道你醒了。”

阿强侧躺在水泊里,毫无反应。

离三抓住他的一条腿,一手按住他的脚面,一手按在他的脚踝,幽幽地说:“再不起来,你的脚可要扭断了。”

装死的阿强一激灵,吓得猛地起身,两手连连摆动,求饶说:“别别别,我起来,我起来了!”

“说!”离三言简意赅,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口气。

“说什么?”

离三盯着他:“你说呢?”

阿强像小鸡啄米般,头上下点着,急切地说:“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他在哪?”

“前面路口,老大就在前面路口,他说等废……废了你以后,在那里集……集合。”胆小的阿强很光棍,慌里慌张地招供道。“还有,花姐她是……”

“闭嘴!”

花姐眉毛一抖,拾起一把西瓜刀扔向阿强。嗖的一声,西瓜刀不远不近,刚好飞在他岔开两腿的裆部有十几公分。

“啊!”

尽管西瓜刀没伤到阿强,只是沉进水渍里,但溅起的水落在他的裆部,竟吓得眼皮一番,差点昏死过去。

“敢说,阉了你!”花姐威胁道。

“花姐,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说,别阉我。”

双腿此时抖得像电钻的阿强,脸色煞白,像失了神,说话已经语无伦次。

“我还是个处,我还没有讨婆娘,我们家就我一根独苗,得传宗接代,花姐你别阉我……“

离三见状,使了三分力扇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连扇三下,才把他扇得住嘴。

“你……你到底想怎样!”阿强的神经快要崩溃,他哆嗦着嘴唇,回答中竟抽泣起来。

“带手机了吗?”

阿强被眼前这尊煞神冷冰冰地一瞪,顿时不敢哭泣,结巴道:“什……什么?”

离三把手一伸:“有手机吗?”

“有,有!”

阿强惊慌失措地翻起自己的口袋,从浸满水的裤子兜里掏出一直板的手机,恭恭敬敬地双手呈到离三的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大……大哥,手机。山寨的,防水,您放心,能打,绝对能打,送您了。”

离三按了一下键盘,黑屏立刻发亮,便问道:“怎么打电话?”

“大哥,这样。”阿强忙不迭教他如何操作手机,心里不敢生出一点儿嘲笑离三土老帽连手机都不会用的念头。

“……然后摁下那个绿色键就行。”小心翼翼把话说完,阿强还没来得及打量下离三的脸色,后脑马上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手刀劈中,刹那间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花姐除了出手制止阿强泄露自己以外,静站着旁观的她顿时出声问道:“你想报警?”

离三嗯了一声,走向地上的一个个,朝他们的肚子又补上一脚。这一脚,留了七八分力,仅仅防备着有人像阿强那样苏醒了装昏,他想给警察一个一网打尽的机会,不想有漏网之鱼的可能。

“你这样是没用的,除不了根。”花姐信誓旦旦地说。

离三回眸看向她,这一举动在花姐的眼里,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解释道:“我比你了解他们。虽然他们身上都有几个案子背着,通缉榜上也有名,轻的够蹲个十年八载,重的也够枪毙了。不过你不要想着他们会像这个人一样没种,把什么都攀扯出来。不会的,不会攀咬到真正的那个人,会有人替他全挡下来,比如刚刚的叔宝。毕竟左右反正都是死,多几条罪名对他们也无所谓,反而帮了真正的人洗脱了罪名,让他变得干干净净。”

离三惊于她的聪慧,奇于她的解释,问道:“是吗?”

“跟你坦白,跟向警察坦白可不一样。”花姐心里透亮,思路清晰,“跟你坦白,顶多算胆小。跟警察坦白,那就是背叛。在道上,背叛的下场可比胆小严重得多。”

“你说的‘他’就笃定这么干净?”

花姐话里有话道:“不干净可以干净,也可以更不干净,这得取决他有没有来头?”

“你的意思,他来头不小?”离三看向巷子口,不知道望向何处。

“噗嗤,他有什么来头,他只不过是一个合适的夜壶,一条忠心的狗罢了。可是,打狗也得看主人,这条狗的主人,有来头。”

“是谁?那个‘萧爷’吗?”

花姐念在离三长的像他故人,刚才的行动又使她想起另一个故人,不免心软,叹了口气说:“这不是你该问的。你还是回工地去吧,这件事交给我处理,我保证不会有人再寻你麻烦。”

“不找我的麻烦?你错了,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是我想找他们的麻烦。”离三说完,径自往前走,像是要去找苟威。

“你……你站住。”花姐伸出一根手指,对他的态度很是无语。

离三没有停,只是在她的警告中继续走。

花姐急了,喊道:““喂,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玩火!好,就算真如你的意,让他们全部蹲号子吃枪子儿,可你清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如果他为求自保招了供,你知不知道他的供词会牵涉到多少人,知不知道会损害多少人的利益!“

“据我所知,东西南北就有六处,而且来头很大,这些人为了不让他开口,有一些小事他们是很愿意做的,包括结果他,或者结果了你。你还是赶紧回工地吧,他们不是你一双拳头就能摆平的,你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只蚂蚁。”

离三抹了一把湿哒哒的脸,雨水并没有打消半分的念头,他冷静,或许冷酷地转过身。

花姐见状,抿抿嘴踩着一边高一边低的高跟鞋奔跑,不顾雨水溅在她的后腿根。

“喂,你给我站住!”

看似娇滴滴柔弱的花姐,出乎意料地竟能如此的爆发力,很快便追上了离三。

她扬起手臂挡在他的前面,好心道:“他们的利益果真因为你遭到波及,也许比我说的更严重,到那时就算是我,面对他们一起发难也不一定能保下你。所以,我奉劝你,不要冲动,你这样做等于是飞蛾扑火。”

离三瞥了她一眼,幽幽道:“照你的意思,他不说话,我就没事了?”

“你想杀了他?”

花红衣冷下脸,心里对他看低了几分。一个为了置气便喊打喊杀的,纵使功夫再怎么厉害,不过一介草莽匹夫,况且还不识抬举,明明有她这样的贵人难得愿意动动手指头,他却为了无用的大男子尊严强加拒绝,多么的愚蠢!

“就因为他想废了你?”

离三摇摇头,含有深意道:“有的人活着,不如死了。”

“他死了,你也活不成。”

花红衣再一次看离三这张熟悉的脸,火气便泄了下来。

“他有一个亲戚,虽然是远房的,但也是亲戚。他很有来头,或许会为人报仇的,你的拳头挡得住吗?”

离三皱了皱眉,冷笑道:“来头,来头,就因为这,他们就随便鱼肉别人?就因为我没有,只能任人鱼肉,这他、妈就是道理?”

“没有什么道理,这就叫社会,哪怕是黑的也是一部分。你是其中一员,哪怕再不乐意,也得受着。”花姐安抚说。“交给我来吧,比起白的,黑猫的事还是让黑猫来解决吧。”

“谢谢。”离三丝毫不领情,他只表示了一份谢意。

“你……”

花姐被他这一句说得如鲠在喉,见他铁了心,不禁惋惜说:“你这是何必呢!”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说这话的时候,离三已经走出巷子口,正沿着街道往路口前进。

花姐双手紧攥成拳,站在巷子口大喊道:“可你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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