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立夏的天,闲暇的游客揣着火热的心,四面八方地涌向沪市。
沪市,就像开门迎生意的雪糕店,在大热天里开开合合它的冰柜,任人品尝各色口味的冰点。
富裕的,在黄埔的外滩、南京路步行街、城隍庙,在闵行的锦乐花园、七宝老街……吃着这样像哈根达斯的冰淇淋。
次点的,便在长宁的中山公园、儿童交通公园,在静安的静安寺,在普陀的玉佛寺、真如寺……吃着大头火炬。
而像离三,七点早起,步行在宝山僻壤处的一条二号街,罕见地手拿着一份煎饼果子,却像是在舔一根五毛钱的冰棍。
冰棍的牌子,居住内环线的本地人可能闻所未闻,即便吃过一两次,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曾经解了口渴,可也许羞于脱口而出,因为现如今他们含着吃着的都是哈根达斯、八喜冰、贝赛斯的冰淇淋。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从贫寒老区,发迹了而搬到了繁华市区,他们渐渐地淡忘了那里的人情景象,就像忘记了五毛钱冰棍的味道。在内环线人的眼里,那些不过是一群沾亲带故的穷旁支,同它们共享“沪市”这一个宗祠而已。
然而,度假游逛的游客哪里懂里面的是非曲折。此刻,一些在一二三号街观光的外来游客,正怀揣着好奇与热情,左拍一张照,右留一张影,全然觉得自己已身临沪市当中。但是,欢喜的同时,更多的是惊奇。
难以置信,在他们的想象中,以往一直以为寸土寸金的沪市,理应尽是高楼大厦,怎会想到地界上仍有一幢幢80年代方才有的老旧民宅,清一色的矮房,错乱的电线杆,也没有想到——
即便如此的老街道,一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到沪市旅游的一个三口之家,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两眼放光,激动地在母亲的怀里蹿动着,手指向那个方向嚷嚷。
“爸,那边的书摊有卖奥特曼的碟片。我要,我要买!”
孩子指的这个摊子,就是马开合说的那个摊子。
摆摊的摊主是一个不嫌天热戴口罩的男子,他的右臂上纹着一条龙,穿的短袖没能彻底遮挡住。他握着一支笔,在和一位相中他碟片的买主谈价的同时,用笔在一本本子上写着什么。
“行行行,就按你说的,三十五就三十五吧。”
买主兴冲冲地付完钱,转过身迫不及待地钻入人群,正巧与离三擦肩而过。
透过余光,离三注意到碟片的包装印有粤语繁体的《灯草》字样,又注意到他满脸猥琐,眼睛里充满着难以压抑的**。
离三疑惑了瞟了一眼男子,见他混入到人潮中消失不见,也不太在意,很快把目光投向摊子上摆的东西。
扫视一圈,摊上摆着各色各类的小说书籍,诸如《狂神》、《莲花宝鉴》、《我就是流氓》之类连载的小说,也有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的武侠小说。但正如马开合说的,摊子上没有离三要找的书。
因此,他果断地转身返回二号街,打算到那家书店再碰碰运气,之前离三到那的时候,它还没有开门。
现在,又一次回到店面门前,拉伸门仍旧没有升起。
“小伙子,在等开门?”
说话的是隔壁开杂货店的老板,离三第一次来,他提醒过这家书店的老板脾气古怪,从不在乎有无客人,也从不在意生意是赚是赔,有时候他会抽神经大半夜才开门,有时候他会发神经大清早就开张,纯粹看他心情。但起码有一点很正常,那便是书店从没不开张过。
也因此,离三继续蹲在书店门口窝着,既不顾及墙上的白灰弄脏衣服,也不顾及来往的旁人频频投来的好奇,他闭目养神,难得有这么一天,回到了似乎在陕北清闲时晒太阳的日子。
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难免觉得时间会走得很慢,甚至比慢腾腾移动的人流还要慢。
离三在墙头蹲了有半个小时,但老板迟迟没有来,所幸杂货店老板心肠热,递给他自己烧的凉白开,不收钱。
又过了三分钟,人在他的眼前走了一拨,他没有接着傻等,从打着补丁的书包里取出一本笔记本,翻开认真地扫视上面密密麻麻的概念、关系图。
忽而,离三鼻间嗅到一股微弱的酸臭味,抬头正视前方,人潮中依稀可见一大一小俩个人。
“……额孩子两天没吃过一点东西,行行好,给俩钱吧,让孩子能买点吃点……”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皆是蓬头垢发,邋遢肮脏,一身衣服破烂不堪。
大人面容削瘦,形容枯槁,一双眼睛似乎被饥饿折磨得茫然浑噩,他的一只袖口是空的,唯一的一只手死死攥住一侧咬着衣服、眼中无光的小孩。女孩脸上没有红艳艳,而是脏兮兮的,她被大人按在地上跟他一样向路边穿行的行人跪着乞讨。
叮当叮当!
摆在他们前面半米远的破烂油漆空桶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硬币掉落的声音。
“谢谢,谢谢。”大人毫不吝啬地冲伸手给钱的各位磕头,头邦邦地在水泥地上敲着。
跟女孩年纪相仿的一个穿背带裤的男孩,从他母亲手里要了五块钱扔了进去,接着满脸天真地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说话,她会做的只是眨着眼睛磕头,既感觉不到自卑,也察觉不到屈辱,懵懵懂懂也向男孩磕着响头。
“原来是哑巴,真没劲!”
男孩嘟哝了一句,转身跑回到母亲身边,牵着她的手,昂起下巴显露可爱状,“妈,你看我做得对不对?”
男孩固然得到的是母亲满口的夸赞表扬,相反女孩,她会从她父亲那儿得到什么?
是贫穷的仰视,间或尊严的俯视?
同样是祖国的花朵,就算品种各异,将来绽放的花瓣五颜六色,可至少,能否栽种培育的土壤力求一致?
是,我是贫穷,我是悲哀,可我也是那祖祖辈辈痛苦的希望,难道却一点儿发芽的可能也要扼杀!
离三看着那女孩,便想起了曾经一日三餐只有一个馒头的自己。
他摸了摸口袋,五一的时候,工地里特意发放了一次工资,只要工作一个月以后,都能领到半个月的工钱。他兜里揣着其中的一百,从中摸出四张五块,走到杂货店跟老板说:“老板,来两个面包。”
老板看出离三的用意,他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好心劝他:“小伙子,你要给他买面包就行啦,千万别给钱。他们这种我见得多了,都是骗子。那个小孩我估计不是他亲生的,是他拿来博同情的,这样一天可能挣不少。兴许一个月下来,比我赚得还多。”
离三笑了笑,径自走到油漆桶旁,里面已经有一些硬币纸币,面额不等,他蹲下身把买面包剩下的十八块全放进里面,然后伸出手,打算把面包递到小女孩手里。
乞丐忙拦住了离三,低三下气说:“孩子手脏,别把你碰脏了。”说着,他从离三手里把面包接过,噙着泪把面包撕扯成小块,慢慢地交到小女孩那沾满淤泥的手上,同时叮嘱说:“慢点吃,小心噎着。”
小女孩一开始被吓得跪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鸵鸟。当她一见递来的碎面包,她立马塞进嘴里,脸腮鼓囊囊,咀嚼着说:“谢……谢谢。”
离三不多嘴说什么,不管大人是不是真乞丐,也不管他是不是真记挂孩子,离三自求心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
回到书店门口,原来的位置赫然站着一名老人,他头发雪白,看上去年纪不小,但面色红润,眉毛仍是黑的,下面的一对眼睛更是炯炯有神。
“五一给工作的人都放了假,想不到还有一批乞丐倒还‘兢兢业业’,恪守岗位。”
离三看了看嘲弄乞丐的老人,直视吃着面包的女孩,皱了皱眉毛,缓缓地说:“国家或许放了他们假,可生活没批。”
老人的打扮跟路上的行人迥异,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布衣,脚穿一双黑色布鞋,斜肩背着一个旧得已经褪色的布挎包,如果在在头上戴上一根枯树枝的话,和古装剧里仙风道骨的道士没两样。老人笑眯眯地看向离三,对他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看不出来,你这小伙子倒挺善良。”
离三望向额头已经磕得发青的乞丐,“善良谈不上,只希望自己假如真有时运不济,也像他们这样了,这个社会至少不会沦落到没人愿意施舍我碗饭吃。当然,我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老人不想多谈这个沉重的话题,他瞟了一眼关着门的店面,“小伙子,你在等这家书店开门?”
“您是这的老板?”离三心里头拿不定主意,“还是您也是来看书的?”
“老头子我啊,也是来这里看看书,解解闷。”
离三瞧老人伸伸懒腰,打着哈欠,接着跟他之前一样蹲在门口,像极了离三见过的陕西老人们坐门槛边晒太阳的模样,完全一改之前出尘的姿态,倒显得格外的悠哉惬意。
“您经常来这儿看书?”离三觉着好奇,搭话道。
“哪能啊!”
老人挪着步子离离三更近,突然像一个老顽童冲他抱怨:“不过是呆家里实在闲得发闷,出来透透气,凑巧溜达到这里,就想顺便来看看书。”
天气闷热,离三留意到老人额头凝汗,手上动作不停,不断拿衣角朝自个面门扇风,心有不忍,便把笔记本递到老人面前,“您要不介意,就拿这本本子当扇子吧。”
老人接过笔记本,第一时间没有道谢,也没有不客气地直接当扇子,而是打开来,粗粗看了眼笔记里的内容,颇为惊讶。
过了半晌,老人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有的已经滚到他的鼻子上,可他丝毫不在乎,而是继续再翻离三的笔记本,不时还会瞄一眼在旁憨笑的离三,想起了清明那天灯下的他,眼里的好奇和意外之色越来越重。
见老人翻阅了很久,离三便问:“您懂这个?”
老人直起腿站起来,白眉下的眼睛灼灼地审视着离三。看了几秒,他收回眼神,依然没有答离三问他话,表现得很自然,轻轻地合起册子,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摇头反问离三:“懂什么?”
离三觉得老人在装糊涂,追问道:“就是本子里记得这些金融投资的东西。”
老人停止摇扇,又重新翻起笔记本,“嚯嚯,原来你这里头全是金融、投资的,怪不得上面有什么‘货币需求行为’、‘利率水平’的。嗨呀!小伙子,你可真行,还懂金融投资……”
老人拉扯拉扯离三穿了很久而显破旧的短袖衫,诧异道:“可瞧你这打扮,看上去倒不像附近的学生,但要说是报纸里刊登的那些精英人士,也不太像。他们穿的都是西装而且打领带,嘶,你怎么看上去倒像是一个……一个农……”
“我是个农民工”离三清楚老人支支吾吾的缘由,也不因此发恼,语气随和。
“对,呵呵,我还真说不出口。”
老人再次翻了几页离三做的笔记,突然向他请求:“小伙子,你既然懂这块东西,刚巧老头自己正遇到一个大难题,你看能不能帮我拿拿主意?”
离三打算开口推脱,怎料老人先声夺人,语气里透着不容拒绝。
“是这样,老头子我啊,去年一月存了一笔五万到银行里头,结果银行的人要把我搞成两年定期,说是这样利息高。我看利息高也就答应下来,可没想到今年家里头,孙子要出国念书,急着要钱用!“
“我呢,就想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可取的时候,那人跟我说,没存够两年就改当活期算,这不是让老头子亏钱嘛。所以啊,我想了想,想贷一年款,等存款到期再还。这,你觉着老头子我到底是贷好,还是取好?”
“您还记得去年那会儿你存的时候,银行人告诉你存款利息吗?”
“他们说一年下来一百块能挣个两块两毛五呢,不过要是搞成活期,就只有七毛二!”
离三一算定期利息率和活期利息率,发觉利率有点不太对劲,只是不清楚沪市各家银行的情况,心存疑虑:“那他有说贷款一年多少厘?”
老人用手指比划了个六的数字,张大嘴夸张地说:“一年六厘哩!”
一听贷款利率是6%,离三的眉毛拧成一团,问道:“老人家,你是哪个银行存的钱?”
“这跟取钱贷款有关系吗?”
离三一听老人的语气不像开玩笑,再看他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他尽管觉着古怪,但还是坦言相告:“您应该取出来,因为……“
“嗳,老徐来了!“杂货店的老板探出头,发现正跟离三聊天的老人,一眼认出了他身份。
老人立刻打了个招呼:“老马,早啊!”
老板回了一个,眼往离三那一瞟,瞬间明白什么情况。
他撇了撇嘴,对离三仗义地说话道:“嗨,我说老徐,你这老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总喜欢装糊涂逗年轻小伙子。真是的,赶紧把门开开吧,这年轻人可在这里等了不少时间,你呀,也别再瞎糊弄了,赶紧做生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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