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车胎伴随着刹车,逐渐减速中在柏油路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诶,李三,干嘛停车,平时不都再往前一段吗?”
教练孙哥原本优哉游哉地坐在副驾驶座,双手抱胸后靠着小憩,在突如其来减速的惯性下,上身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
“孙哥,看到一个熟人。”
离三手脚协调熟练地操纵教练车,规规矩矩又轻而易举地侧方停车,接着不忘开启双闪。
“就这里下,不妨碍你吧?”他一边拉手刹,一边抱以歉意望向教练。
“嘿,这算什么事,想哪里下就哪里下呗。”孙哥咧嘴一笑,满不在意。
“那行,谢谢孙哥了。”离三说着,解开安全带。
孙哥嘱咐道:“哎,对了,明天接着学车,时间地点一样,到时候我过来接你。”
“好。”
话音落下,紧随其来是轻轻的关门声。
“大爷!”
从车里钻出的离三甫一挺直,朝向铺满石砖的人行道上的一个熟悉的背影喊道。
噔噔,他步伐轻快,动作迅捷,与前面的孙勇冠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只见在夜影树翳里迈步蹒跚的老人,闻声忽地顿足,颤颤巍巍中把头一转,路灯射出的亮光径自照在他的脸上,映入离三震惊的双目中。
老人依旧是一脸的鱼尾纹,一条一条的皱纹曲折不均宛如墙上斑驳的印迹,而皮肤又像掉落光洁滑腻的漆面,变得粗糙而布满沧桑,点点老人斑,则仿佛是岁月在脸颊上泼上的不可磨灭的污点。
然而,即便这样的衰老,这样的年迈,在以前,离三从未发觉大爷一举一动间是一个已经年纪八十有余的老人,那时,他双目灼灼,炯炯有神,身子板虽然瘦削却硬朗健康,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显老不服老的精气神,可是现在,从离三的眼中,他看到的孙大爷,不再有弥勒佛般的欢喜微笑,面无表情,犹如是木刻似的,消去了全部的哀乐,空心而又空洞,死气沉沉。
“大爷?”离三进步上前,担忧道。
“喔,是李三啊。”
以往隔着一条马路都看得清楚的孙大爷,而今莫名其妙地需要等离三凑到跟前,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才恍然大悟。
“你这是又去图书馆呐?”他说话同样有点不利索,些许含糊中带着结巴。
离三不作回答,而是揪心忧虑地凝视才隔了四五天不见的老人,深深地打量,从头到脚,又从下到上,看他没有穿平时的保安制服,穿着一身黑灰的中山装,脖间围着一条离三小学一样佩戴的红领巾,右手提着一个薄薄的白塑料袋子。
“大爷,您从哪里回来?”离三反问道。
“我?”
孙勇冠笑吟吟道:“去外面办点小事,你看办好了就回来。”
晚风徐徐,离三隐隐看到老人胸前未曾吹干的汗迹,他微微抬头,当清楚无比地注意到额头上的汗珠,也不忙着聊天,扭身侧头,转向一旁传来引擎轰鸣的教练车。
“孙哥,能麻烦车再借我开一段吗?”他大声喊道。
“咦?”
教练摇下车窗,脖子伸直,面带疑惑地探头而去,定睛一看离三,以及老人,会心一笑道:“行,再开一段。”
离三挥了挥手示意感谢,转而询问道:“大爷,我开车带你回学校吧?”
“车,李三你有车了?”孙勇冠眨了眨老眼,难以置信道,“不是三轮车啦?”
“大爷,您误会了。这不是我的车,是驾校教练的车,我最近啊一直在学车。”
“是这样。那还是算了,不麻烦别人,我还是走回去吧。”
“这里离学校还有段路,看您出的满头汗,还是坐车吧。”离三一劝再劝道,“再说也不麻烦,本来也是要停到校门口的,只是碰巧遇到您,我这才下来。”
“我今天请假没有值班,得回小区屋里睡一晚上。”老人推辞道。
“您就跟我上车,来回也多不了一公里。”
说完,离三搀扶着孙勇冠,软磨硬泡终于强拉着老人登上了车。
……
“李三,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
之前离三强拉硬拽着老人上车,此刻,老人强求软声地让离三留下。一老一少两人一人一个小马扎,晚夜的漆黑密布整个社区,独独铜丝缠绕着铁皮木板的矮屋没有灯光的怜悯,黑茫茫中人眼往没有门的洞里一望,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暗。
离三手拿着孙大爷好意递来的蒲扇,有心地扇动着,刻意将微微凉爽的风扇向老人,就像昔日在李家村李婶为离三驱赶蚊虫一样,此时他一样关心又孝敬地替长者驱蚊。
噗噗,蒲扇小幅度地左右摆动着,而持有它的离三,却沉默得如这方的幽静,久久不语,洗耳恭听。
“说白了,你读书上学,到毕业工作,跟我当年卖命讨饭一样,为的就是生存。”
孙勇冠咽了咽喉咙,慢吞吞道:“但现在比那个时候好多了,你也比大爷强多了,懂知识有文化,生存是肯定没有问题。”
离三斩钉截铁道:“大爷,我不要生存,我希望生活。”
“生活?”孙勇冠迷糊道,“两个有区别吗,我还真不清楚?”
“地上的蚂蚁是生存,垃圾堆里的猫狗也是生存,可城市里的人,得活得像一个人,生为活人,不是活物。”
“原来这就是生活,对,是这个意思,大爷当年从军就是从生存跳到你说的这个‘生活’。”
生存,生活,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对应着马斯洛需求理论五级,而此时的离三,仅仅位于最底层的“生理”,温饱尚且难以维系,又哪里有多余的精力有多余的时间去追求尊重、自我实现,然而,即便再被剥削的人,也有微乎其微的力量振作而奋斗。
正如离三始终坚信的,一双能欣赏日出灿烂的眼睛,必然目睹黑夜的绝望。
“可是,我觉得,咱们更应该看的是生命,是一生。”
孙勇冠自言自语道:“你千万不要怪大爷啰嗦,也不要嫌大爷没文化。我虽然识字不多,但至少在部队呆过扫盲班,在学校里也看过一些书,虽然不多,也不深,可大爷的年纪摆在这里,有时候半辈子活下来,几十年的回忆好歹抵半本书。”
“你看我这样的人,没有财,没有名,眼睛一闭一睁不管多少年,自个的名字在入土的那边除了墓碑上刻着,能过个一两年再唤出声的怕是一个人都没有。本来是这样,本来是这样,可李三呐,不一样啦,虽然像大爷这样的人,你算一个或许会记住,但是少,可换一茬想,想我总算是一个地道的革命战士,抗过日,打老常,援朝鲜,揍美鬼,这一辈子,没亲人纪念可一有国庆,庆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就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在这个世上。”
“这也许就是书里经常提的,生命的意义,你说是不是?”
“大爷。”离三张张嘴,不知道从何回答。
孙勇冠抱着某种坚定的信念,像一名不算优秀却尽职尽责的导师,掏心挖肺地希望影响到前面聪慧的学生。
“李三,记得认识你的时候你说你从陕北来,那你一定会唱《东方红》吧?”
“大爷,我唱不全。”
孙勇冠语气真诚,再三恳求道:“能唱给大爷听听,听听地道的味道?”
“东方红,太阳升……”
唱了一会儿,唱到第二遍的“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面容疲倦的孙勇冠猛地打开半阖的惺忪昏眼,一把抓住离三的手腕迫切地问道:“李三,你明天能来这里吗,能来吗?”
本已经跟教练约好学车,但离三隐约从老人的话里听到恳切,不免心软地答应:“来,明天我一定来。”
孙勇冠充满力量地再三强调道:“好,那就好,得来,一定得来,而且得早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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