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传来一阵插销上锁的声音,卫生间慢慢地响起哗哗的冲水声。
陈中神态悠闲,随意地翻动了几页稿件。
嗯,有点意思!
他翘起嘴唇,从头认真地开始看,忽而,脸上乍现出微微的惊讶。
越往下,原先散漫疏懒的态度一扫不见,镇定的面容上越发流露出不可名状的惊讶。
唰唰。
纸张又飞快地重新翻回到第一页,陈中又认真地再一次从头看起,并调动自己尘封却丰富庞大的金融数学思维宝库,细细地审核草稿上有关信贷风险的creditmetrics模型。
虽然他有一年多看似“不务正业”地学习文学,可能应用数学能力有所退步,但那是跟自己巅峰状态相比,况且自己的眼力劲从不退化,一眼便看出有组合模型的痕迹,起码有CSFP信用风险附加模型、merton模型、信用评分模型。
“PD=Prod(Vi≤D)=Prob(V0exp(μ-σ22)t σ√tZt)≤D)……PD=N(-d2)……”
好家伙!
仅仅管中窥豹,看到一个头,陈中便预料到这是一项如此浩大的工程,顿时眉毛上挑,倍感意外,这可不是一个大一学生该有的知识量、思维模式、数模能力,回过头瞄了一眼卫生间,对里面的人不住暗加赞许,看来不以金融专业闻名的明珠大学,这回平静的水里深藏着一头潜底的蛟龙,快要修炼成妖孽。
陈中收起第一份,看向第二份时,满怀期待和好奇。
然而,细细地从头扫到尾,满张的内容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他快速地翻阅到下一张,一目十行,熟悉感越来越重,直到翻页到了一张与他记忆深刻相吻合的章节,他不禁惊愕,忽然明白这是份什么资料。
他从哪里搞来的!
这是一份不一般的资料,准确无误地说,知道它全部细节的人绝不超过二十数,最低的级别也是到央行研究局局长(地市正厅局级),而他也是因讲解员才具备资格。至于像陈中这类无官无权处庙堂之远的,原本更无缘知悉其中一丝半点的消息,可谁让他是水清大学经管本科、五道口金融学院硕士出身。
特别是五道口金融学院,它可是有另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人民银行研究生部。
虽然往年招的学生不多,弟子稀少,门派名声不比水清经管、燕大光华在江湖显赫,学术上也不如震旦、武大、社科突出,但是它在圈内也是一面旗帜,有着“金融黄埔军校”的美名,是第一所专门培养金融高级管理人才的高等学府,在里面开堂授课的要么是圈内知名的人物,要么是人民银行、外管局的中高层领导,其中不少是他们的师兄师姐。
凭着这层关系,根本不必动用陈家在政经两界的人脉,早在报告展示前,他的恩师早已在联系中若有若无地透露出一点口风考校自己,也就是在跟恩师、师兄师姐们的电话联系中,才得知有一份修改了无数次、历时长久、涉及银行股改的方案。
但有关内容,陈中也仅仅知个一二,最多四五分,具体的细节只有等建行股份有限公司上市以后,才能逐步分析整个资源调配、措施运用等操作过程,可是眼下,他却看到了一份完整详实的复印文稿,真是大出他的所料,也使他不禁疑惑。
离三是靠什么渠道得到的?
莫非和自己一样都有着深不可测的背景?
陈中一边摇头,一边在心里否定。不可能,哪怕自己私自动用陈家的人脉关系,像商业银行股改如此重大的事件,可能念及是小辈,会跟自己恩师一样偶尔聊天的时候透露一些,来启发思想,锻炼思路,但绝对不可能违反原则,私自传发,对外泄露。
那这份文件到底会是谁给他的?
陈中想着,他觉得有必要给自己的恩师打个电话,不过转念一想,这会儿商业银行股份制改革听说进入到了白热化,已经在部署安排各项赴香港上市的事宜,只怕打这个私人电话不合适,于是他熟练地拨了另一个号。
“你好,请问哪位?”
“师娘,我,陈中啊。”
“噢,是陈中啊,你怎么想起给师娘打电话了。呦,九点多了,都这么晚了。”
“嘿嘿,冒昧打搅师娘了,没有影响您休息吧?”
“诶,看你说哪的话,没有打搅,没有打搅。”电话里的女声温柔清润。“倒是你,这么晚了打电话,是找你老师吧?”
“嘿嘿。”陈中干笑道。“有点事想求老师解惑。”
“那你得等一会儿,他人……等等啊,说巧不巧,他回来了,我让他过来听电话。老头子,陈中打来的电话,说是有急事,赶紧来接。”
“喂,是陈中吗?”电话里突然传来一阵令陈中熟悉的声音,中气十足,却隐隐听出一丝的疲惫无力。
陈中诚恳道:“老师,这么晚还叨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诶,我们之间就不用谈这个了。直接说,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不直接打我手机,反打到家里来了?”
“这不是怕影响到您工作吗?”陈中解释道,“而且这事,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适私下里问?”
“你小子啊,你怎么去了一趟沪市变得懂礼数啦?当年你钻牛角尖跟我较真的时候,可不会这种性子。”
陈中惭愧道:“嘿嘿,那不是年轻气盛,恃才傲物嘛。”
“好啦,闲话少说,这么晚了找我到底什么事?”
陈中当即神情严肃,认真道:“老师,我手里有一份上次您电话里跟我提过的资料。”
“哪份?”
“5.19汇报文件。”
满头银发的老人接过他老伴递来的热水,没着急喝,倒是对陈中的话饶有兴趣道:“喔,你从谁那边拿的,是你父亲,还是你大伯?”
“都不是,我是从一个大一新生手里拿到的。”
老人放下保温杯,皱了皱眉头。“他是什么人?”
“是一个叫‘李三’的学生,目前只知道他是大一的,其它暂时不清楚。”
“李三?”
老人揉了揉眉心,一板一眼道:“虽然两家银行的改革已近尾声,但不代表这份文件就可以随便地流传。你想想,有没有可能是学院里哪个人私自给的?”
“我印象里,明珠大学金融系里没有哪位能有搭上这层关系,即便有,也没有可能弄到这么详实的资料,而且令人奇怪的是它不是复印件,完全是纯手写的。因此不解,这才深夜叨扰。”
“嗯——”
老人取下眼镜,揉了揉酸疼的眼,沉思了片刻,缓缓地说:“那个‘李三’的具体情况,你了解吗?会不会他直系也有在银行工作,擅作主张把内部资料给他?”
“他的身份我没来得及调查,等和您通完话我就着手。不过老师,您那边给出这样材料的人,多吗?”
“不多。”老人吹了吹热气腾腾的水,“这样吧,这份文件给我传真一份吧,既然是手写的,总可以从字迹先入手查查,实在不行,再联合调查吧。”
“老师,这份文件可以传真?”陈中谨慎地问。
“这么说吧,建行预计27号上市。”
“定了?”
“没有大的形势变化,就定了。”
“好的,我马上传真给您。”
嘟嘟,传真机响动着,陈中踱了踱步,眼睛盯着卫生间,目不转睛。只听“咔”的一声,离三推开门从里面走出来,重新穿了一身新衣服,换下的则放在盆里。
“什么声音?”离三好奇问。
“哦,传真,我写的论文要发给老师审阅一下。”
陈中向后退了两步,腰抵在桌上,悄悄把他带来的几份材料放下,装作轻松的样子,拿起手机,笑着说:“洗得这么快?”
“洗习惯了。”
离三搁下脸盆,从鞋里取出刚放进去的一双干净袜子,两只各自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他毫不介意,当着人的面也毫不羞愧,洒脱地穿着,露出的大拇指一动一动,格外惹眼,很快却被穿上的鞋遮掩住。
“谢谢你借我地方洗澡,说实在的,洗个澡精神多了。”离三收拾东西放进盆里,大有离开的意思。
“你这就走?”陈中担心他回去的时候发觉少了这两样,便想办法拖住他。
“是啊,我得赶紧回去。”离三一边端着脸盆,一边告辞说,“里面我帮你收拾干净了,地也拖了,不过你最好先别进去,还有点滑。”
“慢着!”
离三一顿足,转向他问:“怎么了?”
情急之下,陈中灵机一动,想到一法,脱口道:“你这些换下的衣服还拿回去?”
离三点点头:“对,拿回去放包里,有空回去一趟我再洗。”
陈中眼睛一亮,说道:“不要回去洗了,就在我这儿洗吧。洗完之后,也可以在我这阳台上挂,不然你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
离三一愣,摇头道:“这样太麻烦你了。”
陈中热情说:“嗨,这算什么麻烦,一点不麻烦,你尽管用好了。”
两人推脱客套了一下,最终离三道了谢,又被陈中引回到卫生间,用他提供尚未开封的洗衣粉洗刷衣服。事实上,如果这次不是离三来,或许这袋洗衣粉就这么一直放下去,直到过期。
唰唰,水龙头出着水,离三回头感谢。
“不用谢,都小事。”
陈中把门一关,又拿起手机:“老师,您收到了吗?”
吸溜吸溜,手机里响起吃面的声音。
老人九点回来还饿着肚子,趁刚才一会儿时间,接过老伴端来热过的炸酱面,便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翻阅。现在,碗空人饱,老人满足地喝了一口枸杞茶,笑呵呵道:“收到了,也看了一遍。字写得很漂亮,对了,听声音这个学生还在你寝室里,你们的关系不错?”
“他,算是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吧,挺投缘的。”陈中实话中带有一丝认同。“而且,他很勤奋,也很有天分。”
“噢?我还是头一次从你这么骄傲的口里说别人有天分,那这个人倒真的有几分天赋。”
话落,老人语锋一转:“至于这份文件,不用调查了。”
“为什么,老师?”
“虽然看上去很相似,不过内容有的不符,不像是泄露出的,倒像是……”
陈中屏着一口气,紧张地等待老人下定论,却当他听到老人的话,整个人如遭雷霆,惊在原地。
“应该是他自己写的,写得,嗯,挺好的,有理有据,而且逻辑清晰,跟我们的结果虽然没有**不离十,但也有五六分了,主要是上市这块——”
老人说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强压住自己难以寻迹的一丝激动与震撼。
“应该是缺乏数据资料,所以预估的有点偏差,但总归来讲,他比你说的,嗯,具体来讲,还相当有天赋,是个天才。”
陈中惊讶道:“是吗!”
“这样,当务之急,你不要调查这份文件的来历了,给我调查清楚他这个人,看看他是哪路人物。如果只是个一清二白的家伙,你马上给我把他拐到燕京来。”
“老师,你这话说的,别人一听还以为我是拐卖贩呢。”
“哈哈,对了,我倒好奇有什么需要用到这种材料,你帮我问问他想干什么。”
“他说他在建构风控模型。”
“风控模型?”
“嗯,数据好像是建行的。老师,会不会他们那边把业务外包出去了?”
“不像,风控虽然要紧,不过现下或一两年不是主要方面,建行首要的任务是上市,诸多方面机制只有等上市以后在逐步建立健全。”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陈中一边回答,一边继续翻动下一份材料。忽然间,眼睛将第一页一览而尽,他竟然给震惊地一失神,手机从手里滑了下来,所幸回神及时,眼尖手快地一把抓了回来,才避免摔在地上磕碰坏。
老人从电话里听到奇怪的声音,询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师,我想马上把这个传真给您。”陈中二话不说,把第三份文稿传真给远在燕京的老师。
“老钟,怎么又有传真过来?”
“嘿嘿,还不是你最宝贵最疼的孩子送来的。”
电话里响起师父师母的对话。
“喔,九梁!那你可得看仔细点,别耽误了孩子的事。”
“你这老婆子。”
钟老师与妻子调笑了几句,收回神看向传真而来尚有些发烫的纸,一瞬间,他面色凝重,隐隐能滴出水来。
沉默着翻了一张又一张,眉毛时而皱下,时而展开,偶尔伴随轻微地惊叹。终了,当钟老师大概看明白整份方案的条理思路,他会心一笑道:“他居然想吞象。”
陈中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卫生间,呢喃道:“老师,您说他……”
“你说他还是大学生?”
“对,新生。”
“胆大包天啊!后生可畏啊!如果真让他吃成了,那他就不是蛇啦,是龙,是不世出的人才。嗯,值得一试,值得一试!”
“老师,您的意思是默许他?”
“嗯,九梁,不要打扰他,万万不要打扰他,非但不要打扰,而且你必须在里面得搭把手。这样吧,他目前欠缺的材料,你那边有的尽量都提供,没有的,在不违反保密条例的情况下,需要什么资料文件,也可以尽管找我要。”
陈中说笑道:“老师看来很期待他的成果。”
“当然,搞好了,说不定以后能拿它当底子参考,或许部分照搬也不是不可能。”
陈中郑重道:“老师,您放心吧,其实不用您说我也会帮他到底的,因为我一样很期待他的成果。”
“嗯,这就好。还有,不管他最后有没有成功,他这个人务必带来见一见,我很欣赏这类有冲劲有想法的年轻人。”老人沉吟了片刻,“算了,还是我过去吧。等这阵子忙完,我就抽空到明珠大学坐坐,反正那边的老家伙也希望我过去开开课。到时候啊,你看方不方便把他带来。”
陈中嘴贫道:“行是行,但是老师,您可千万不能有了新欢,就把我给忘了啊,不然我告师娘去!”
“哈哈,你小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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