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雨自懂事开始就喜欢老虎,两岁的时候,叶云生在街上玩偶摊子买了一只布老虎,虽然额头的“王”字确实丑了些,不过阿雨很是高兴,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到了如今,那只布老虎已经脏得洗不干净,颜色也掉得厉害。
叶云生经过一处布偶摊子,花了二十文钱,买了一只比家里更大的,“王”字也更端正的布老虎,心想阿雨一定会很高兴。
只是这么一想,他沉郁的心也解开了少许。
就这么拿着布老虎,他来到赵府,听到管家说,阿雨和赵公子被贼人绑走,要一箱黄金赎人。
他过了七年贫穷普通的生活,如何能想到有人会绑走他的女儿?
仿佛一个非常滑稽的玩笑,夸张且不真实,他甚至感觉不到愤怒与紧张,只是问,“他们要钱,为什么把我家阿雨也带走了?”
管家跟了赵员外几十年,又是看着赵馀生出来一点点长大的,听了这话如何能不生气,便冷冷地说道:“家主已让账房准备金子,交由贼人手里,先生之女必会随公子一同送回,勿要担心。若先生今日未曾离开,想来凭先生的本事,那些贼人怎能得手?”
叶云生自知失言,也不计较管家的讽刺,低头赔罪,离开了赵府。
回去跟妻子说阿雨被歹人绑走了,让妻子再受刺激?叶云生自不会如此选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在街上盲目地走着。
等赵员外送去钱,然后他们把阿雨放回来?
他怕出意外,心里想到阿雨会不会挨打,一个小女孩子,这得吃多少苦?不知不觉汗湿了衣裳,他才发现自己真是个傻瓜,难道叶云生就是个普通卖面的贩夫,只能等着老天爷帮忙?别说那些贼人不会是九难这种数一数二的江湖高手,就算是,他为了女儿,就不能拼上一拼?
得先找到这些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会在什么地方。
江湖上论消息灵通小手段宁家算是其一,不巧长安城里有一位宁苍生。
如果不是为了女儿,他是决计不会走入宁家门槛的。
宁家人一向低调,宁苍生安家在长安,不入城中,只在城西的一处僻静宅子。这院落占地不及方府一半,墙垣不高,就是普通人都能爬得进去,青灰色的墙面,院里的青竹随风而曳,也没有守门的,叩门还等了半天,才见一老人开了门,浑浊地双眼看了看他,平静地给让了进去。
院里青草野花,碎石小径,不见旁人闲坐或是走动,孤寂得好似一处空宅。
可叶云生深知宁家的深浅,便是身手高强的三四十人闯进来,也别想完整地走出去一个。
老人背负着双手,一边带路,一边沙哑低沉地问:“叶先生许久未来,定有要事,不巧当家的不在,不过娘子在也是一样,还请稍坐片刻,老朽去唤娘子来见。”
叶云生在心底叹气,面上带了一丝愧色,对老人说道:“劳烦前辈。”
老人只摇了摇头,将叶云生让进了前厅。
坐了片刻,叶云生又是焦急,又忍不住暗自奇怪,怎么没有人来上茶?念头转完,就见到门前进来一青衣女子,除了头上插着一支白蝶钗,别无饰物,显得质朴自然。这女子年约三十,面上肌肤白净,容貌十分耐看,尤其一对眼眸神采内蕴,看人时颇为透澈。虽然她的眼角有一丝细纹,却像被风吹起的一道湖波,能荡漾起男人心里的好感,想要仔细地呵护疼爱。
她缓缓地走进来,双手平稳地端着一只青玉茶碗,放在了叶云生手边的桌上,用温润的声音问他:“一别经年,近来可好?”
叶云生苦笑着说:“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我以为是你妹妹在家,却不想你也在。”
“正好回来看望家严,倒是舍妹已经嫁人,我也有一年未曾见过。”
叶云生不知如何开口,青衣女子却是想岔了,说:“你该知道,方子墨这件事,我们宁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插手的。自姑母入宫之后,家严便一再小心不与官场人物往来,只专心于江湖。此番魏显调动全城捕快,更有城防军集结,这个时候出面,但有一丝差池,便将置姑母于水深火热。”
“我明白,这次来,是为小女阿雨……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强匪,天大的胆子去赵员外府上掳走了赵公子,小女当时也在,一并被带走了。”
“要钱?”
“一箱黄金。”
“赵员外倒是拿得出钱来,但凡事怕个万一……你等我片刻。”
青衣女子向外唤了一声,只几个眨眼便有一年轻男子跑了进来,见到叶云生,竟是行了一个大礼,尊敬地说道:“叶大哥,小四有幸又见到您了,祝您安康!”
叶云生见了来人,大喜地站起身,前去一把托住双手,说道:“如今长这般高了,成家了吗?怎么不在江宁府呆着,跑到长安来了?”
小四约有二十左右,长得清秀,脸上满是孩子气,也扶着叶云生的手,说道:“还没有找到娘子,老祖宗让我来三爷这里见见世面,正好与大娘一起过来。”
青衣女子笑着说:“小四当年跟着你一起刀山剑雨地闯过来,老祖宗就看重他了,栽培了十年,现让他来帮爹爹打理长安的事情。”
她将赵府的情况跟小四交代了一番,小四听后,已有眉目,说道:“要找这些人并不难,他们既然要收赎金,便不会离城太远。”
叶云生问道:“为何不在城里?”
小四说道:“今日城中捕快虽然都聚在方府,但城防军已经在城外集结,这些人若是呆在城中,要看着两个孩子,不便行走,万一城中闹出乱子,容易被发现,最佳的选择是出了城,在外面找个地方一躲,安全且不容易暴露身份。”
叶云生又问:“城外那么多地方,如何去找?”
小四早已想过,张口即说:“这些人等到今日捕快差役都不在城中方才行动,必然是势单力薄之辈,只需在城外十里内找无人且能躲藏之地,便不难发现其踪迹,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寻找。”小四说完见叶云生再无疑问,便行礼而去。
宁家三房在长安已有二十年光景,江湖势力经营得深不可测。宁苍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宁瑶月,小女儿宁瑶星。
虽然宁瑶月只是说来看父亲,但小四一同前来,让叶云生不禁疑惑是不是宁家在长安有重要的事情操办。
但他绝不会问。
因为他现在不是江湖中人。
“有孩子了吗?”
“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受过内伤的缘故……”
“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等你以后自己看吧,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她不会真的去练剑了?”
宁瑶月笑着不说话。两人漫无目的闲聊着,就像好久不见的朋友,对宁家来说,叶云生是很特殊的存在,而对叶云生来说,宁家就好似许久未归的那个家一样,遥远而又亲近,老祖宗,小丫头,还有宁大叔……
记忆在脑海中,想触摸,却又不敢。
渐渐的,他沉默了下来。
直到宁瑶月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像温泉似的声音在耳边说着,“不要怪自己,你所做的一切,我们都记在心里,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你做得更出色了。你是我们的恩人,也是我们的家人。所以我不想看到你责怪自己。”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抿着嘴,对她笑了一笑,这时光啊——那时候他还是像小四一样年轻冲动,天真充满着孩子气的小伙,还会与瑶月姐拌嘴嬉闹……如今却是都变了样子。
只是半个时辰的工夫,小四就赶了回来,不及喝一口茶,对叶云生说道:“找到了,这些人就在城外西北方向五里的一座荒寺里。”
叶云生问:“都是些什么人?”
“向天横刀冯暨北,山刀鬼彭关力,他们一个伙伴王森,还有川中六莽,除了冯暨北在江湖中有些名声,别的都是不入流之辈。对了,冯暨北断了一臂,之前在魏显府上讨生活,最近被赶了出来,怕是想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做一笔买卖,就找上了赵员外。”
宁瑶月看向叶云生,“让小四带人去将两个孩子救出来。”
叶云生摇头,“不用……借我一把剑就行了。”
小四急着说:“叶大哥,让我帮你!”
叶云生还是无可避免地触碰了一下记忆里的那个人,慢慢地说道:“自己的女儿,当然要自己去救。”
小四一听这话,也被引起了记忆深处的悲伤,流下泪来,“这是老爷当年对您说的……”
“我可以做‘人间无用’,但不能让宁大叔瞧不起,对不对?”
剑是旧唐式的青钢剑,比他藏在地窖中的宝剑稍短两寸,他早年练剑,用过无数剑式,自是不会陌生。向宁家借了一匹快马,他跟着小四一路来到荒寺左近。
“叶大哥,不如我陪你同去,照应则个,不怕对方伤你,就怕刀剑无眼,伤了孩子。”
换做前些日子的叶云生,早已答应下来,可近几日练剑悟出了一些道理,加之他杀了散门那几人,信心恢复了起来。今日方子墨之事无法出力,眼看兄弟被迫离家,要遭围斗,九难又出现在他家中,妻子受惊,眼下这些江湖末流居然绑了他的阿雨!重重压迫,竟将他心中杀意唤起,如何都压抑不住……
“等我片刻即好。”恍然间,那个总是默不作声的在世俗中沉沦的叶云生变了,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说出口不经意间是一片血雨腥风!
小四却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叶云生同去。
两人下马,靠近了林子,小四打量了一下四处,有些诧异地说:“奇怪,为何桩子不在?”
“你安排的桩子就在此处?”
小四静等片刻,依然无人现身,叶云生运起内息,四周若是有人,必然已经听出动静,可静悄悄的……除非这桩子是绝顶高手。
他这下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这片杂草丛生、树高林密的地带,一边抽出青钢剑,一边冲进了荒寺。
荒寺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剩下的酒坛子和肉骨头。
原来,彭关力担心何碎被赶走后坏事,提议众人换一处地方藏身,冯暨北心想这个荒寺毕竟是何碎安排的,为防意外,便答应了下来,一行人带着两个孩子离去。
小四安排的桩子是个毛头小伙,在江湖中还未闯出名号,熟人都唤他阿姜,拳脚功夫尚可,轻功却不高明。阿姜见了这个情况,急忙追了上去,但又不敢太过靠近,只在远处吊着。开始还在沿路做了宁家的独门标记,后来遇到一个岔口,已不见了冯暨北等人的踪影,他只能硬着头皮选了一条路追下去,追出两里地,方觉察自己追错了,回过来刚好碰到选了这条路的小四。小四见了阿姜,也不问,直接调转马头,从原路赶回。
在荒寺出来的时候,小四见到了阿姜留下的标记,便与叶云生跟着追去,追到岔路口,因为阿姜也不知道所去是否正确,就未留下标记,叶云生已等不及了,和小四分开,一人一路追了下去。
叶云生这一路赶到三里地附近,正好是一处驿亭,题有“怀远亭”三字,边上荒草萋萋,已难见驿道模样。在驿亭另一边是一片沼泽,绿油油的,伴有腐臭,天色昏暗,恍若鬼地。只此处驿亭周遭情景,便不难看出长安之落寞。
亭中七个汉子稍显拥挤,两个孩子早已醒来,此刻被丢在亭下的石阶上,其中一个孩子不停地蠕动,或许是觉得厌烦,一个汉子用脚踩在了这孩子的身上,想叫孩子别动。
叶云生停马三十丈开外,他内力超凡,虽然天色暗淡昏沉,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个孩子正是阿雨。
“我的阿雨啊!”他在心中大叫,一股可以将天地焚毁的怒火,几乎将他五脏六腑烧作灰烬。不是父亲这个角色的人绝难体会这种狂暴的愤怒,甚至比自己被人踩在脚底下更要强烈百倍。
他拔出剑,将剑鞘绕住马缰插入地里,体内明光照神守这么多年第一次肆无忌惮地走遍全身直至青钢剑上,剑是无情冰冷坚硬之物,此刻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怒意,高频率的颤动下,发出了催命般的鸣声。
叶云生整个人如同离弦利箭破风而前。冯暨北坐在亭中最靠里的地方,却是最先听到声响,他第一时间没有听出这是剑鸣,正要开口——此地怎有人在奏乐?
踩着阿雨的川中六莽老五自腰部开始,整个上半身子已经飞出了亭子。
血像一盆水泼了过来,浇了他满面,眼都睁不开。
六莽中的老大喊了一个“小”字,嘴上面的大半个脸就不见了,从上面看下去是平整的碗口状,一团舌头蜷缩了起来,像一条虫子在碗里。
青色的剑身并无太多的光华,宛如一道可以随意抹去事物的幽光,从六莽老大的脸到一边的亭柱,丝毫没有停顿的划过石柱,绕回来,刺入六莽排行最后的汉子的眼窝。持剑人的身子猛地俯下来,右腿折叠,脚跟贴着臀部,左腿直伸在前,脚尖竖起……青钢剑笔直地划下,带着染了红的白色骨碎与黑油油的肠肉,“铮”将亭中石地斩出一道裂缝,紧接着像一条暴起的毒蛇,刺入正在拔刀的六莽老二的腹部。
叶云生蹲着的腿发力,左腿画了半圆,从前到后,在右腿后面,右腿向前一跨,成了弓步,上身随着转胯,转了一个身,剑随之画了一个整圆,先后经过六莽老二的肠,肝,胆,胃,脾,心。屈肘抽剑,内劲喷涌,无数的肉沫血花自六莽老二的背部喷出,像被挤奶似的飚射了出去,飞了一丈,散落在那片沼泽上面。
六莽老三和彭关力已经各自持刀在手,但俱是骇得魂飞魄散,身子都僵住了,冯暨北擦了眼上的血水,勉强睁着眼,就见亭中已经死了四人,他转身欲逃,嘴里喊道:“兄弟快走!”
喊声刚落,彭关力和老三的持刀之手已经飞了出去,还未落地,彭关力从右肩到左肋,被斜斜劈开,像个木头桩子倒了下去。
老三被剑花搅了两下,是所有惨死之人唯一发出嘶叫的,从亭子里滚了出去,在荒草丛里压了一丈左右方才死绝。
叶云生纵身跃到冯暨北前路,挺剑一刺,“噗”唐横刀掉落在草丛里,冯暨北独剩的左手颤抖着捏住剑身,可已经来不及了,剑刺入了他的咽喉。他想开口求饶,一张嘴,血就涌了出来。他脊背抽了两下,缓缓跪倒在地。
风萧索而过,小腿高的荒草弯曲、弯曲,月稍稍浮出云层,天有微光,怀远亭的一根石柱断裂,尖尖的亭盖开始慢慢地倾斜。
叶云生持剑伫立,眼中的血丝渐渐淡去,他抽出青钢剑,冯暨北跪着的身子瘫软,面朝下覆在了荒草上面。
怀远亭的角梁已经碎裂并开始散落,叶云生解去阿雨身上的束缚,亲了亲女儿的脸,温柔地说:“没事了,爹在这里呢,不要哭了。”
阿雨一边哭着,一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杀了七个人,浑身没有一点血迹的叶云生,胸膛湿了一片。他轻轻地抱着阿雨,随手抓着躺在地上的赵馀,像提着包袱一样。
亭子在他的身后完全坍塌了下来,起了一阵轻砂,被风吹着,仿佛云雾般在半空飞去。
赵馀好不容易等到偏心的师父解开了绑着的绳子、眼套、塞嘴布,回头看去,就见塌了的亭子与那阵远去的轻烟。
“师父,教我仙术吧!”
叶云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拍了他一记脑门。
“阿雨,你看,这是什么?”
“啊,老虎,好大一个!”
阿雨露出了虎牙,笑得可爱极了,泪水还在脸上呢,就能笑成这样……
叶云生也笑了起来。
原来,什么也不去想,是如此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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