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国公府门禁森严, 三间高大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门口蹲着两只獠牙的大石头狮子, 好像依仗了睿国公府的显赫之势,十分威武雄壮。因遇国丧,原本门檐下挂着的一长串大红喜字灯笼也摘了,换成了白灯笼。
谢幼卿自然不从大门进去,而是从西角门进去。
守门的两个小厮见谢幼卿回来,笑容顿时咧了起来,赶紧迎上来请安,“二少爷回来了!”
谢幼卿不过略略点了点头,转过大影壁, 长腿行走如风,朝内院去了。
谢幼卿回了自己的院子, 抱着小狗入了屋中,将其放在镂空花盖小方盒中, 细心地拿了一块栽绒毯子在底下垫了, 吩咐书童煮一小碗解酒汤喂它喝下, 然后换下身上的玄狐鹤氅, 另穿了一身松青色暗花缎天马皮锦袍,去了谢夫人的东院请安。
谢夫人是当家主母,每日事务繁忙,宅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务皆要她来处分, 每日饭后便是处理这些家事的时候,谢幼卿也是掐准了时间,他去到的时候,最后一批回话和领差的管事婆子和仆妇们刚退下。
谢夫人的大丫鬟疏月赶紧捧上一杯刚沏好的普洱给谢夫人润润嗓子,谢夫人才刚喝下一口, 门口的丫鬟便报,“夫人,二少爷来了!”说罢便打起了帘子。
谢夫人急忙搁下茶杯,起身迎了上去,口气不免有些激动,唤道:“小满!”
在睿国公府,若无外人,谢夫人便一直以小名唤他。谢幼卿出生之日恰好是小满,满是水字旁,他命里喜水,取有水的名字会更吉利些,谚语说:“小满大满江河满。”小满便指雨水之盈。
谢幼卿自幼便天分非常,或许又担心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谢夫人想起娘娘说的小满取的便是“人生不求太满,小满即是圆满”的意思,所以便一直以小满唤他。
谢幼卿颀长的身影步入房门,俯身低头,声音带了几分愧意,“儿子给母亲请安。近些时日因公事繁忙,分/身不暇,未到母亲跟前请安,儿子心中十分不安。”
谢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神采劲头样样都好,倒是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虽未亲自到我跟前,但每日都遣了淡清前来问候,你的孝心我明白。你如今启沃幼帝,不比寻常,每日都要进宫,又蒙先帝亲赐了那座宅邸给你,那是多大的荣耀,你住在那边再合适不过了,三五日回来看我一回便足了,我瞧着你好,我也安心。”
谢幼卿道:“多谢母亲体谅,母亲安好,才是儿子的心愿。”
谢夫人含着笑意看着他,忽又问道:“你这当口回来,可用了午饭没有?”
谢幼卿极平静地道:“在境泽酒楼用过了。”
一提到境泽,谢夫人的眼中便闪过一丝复杂,谢幼卿这几年总不在家用午饭,却常常光顾境泽,虽则是因为境泽坐落于湖畔,水汽充盈之故,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喜欢境泽的菜品,说起境泽的菜品,便有一个让人不能忽视的因素,那便是境泽的主厨是孙以安,而孙以安是御厨孙围的儿子,长大后便继承了孙围衣钵,那孙围也不知怎的,当年从宫里半道出来之后,便不让其子入宫做御厨了,而是去了区区一酒楼当主厨,这其中的确有一些让人费思量的地方……
而若是从孙以安再推到孙围身上,那便是令谢夫人最不安的地方了,她总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可他若是想起,却又从未问过她这方面的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谢夫人有时候看着谢幼卿,常会有丝恍惚之感,她觉得她似乎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儿子了。
当然,她情愿是自己多想了,他应当是没有想起来的。而对他来说,永远都不要想起来才是最好的……
谢夫人不愿再想下去,因为心里头还笼着一层无法消散的哀沉,每年的这个时节,总是格外的悲痛伤怀。
谢夫人叹息一声,“再过几天,便是腊八,你父亲的忌日……”
谢幼卿声音低沉了下来,“儿子明白,会亲为父亲设祭,父亲已经安息多年,母亲也不要太难过了。”
谢哲已经故世五年了,而谢夫人心中仍未放下,每每想起,便十分伤怀,这其中的缘故,谢幼卿自然是知道的。
谢哲生前是抗倭名将,历任闽浙总兵、蓟辽总兵,先后平定东南沿海倭寇的数次入侵,击退东北边境北蛮的侵扰,因军功卓著,后升任兵部左侍郎兼左都督。五年前,东南沿海一带倭寇再次侵略,肆意掠夺百姓,民不聊生,先帝命谢哲为福建巡抚前去抗倭,谢哲带领大将艰苦奋战一年后,终于平息倭患,捷报传到宫中,先帝大喜,连下数道赏赐于睿国公府,谢哲凯旋归京,却不想因积劳成疾,在归来的途中不治而亡。
悲讯传至睿国公府,谢夫人当场昏厥,谢夫人与谢老爷伉俪情深,不想却没见到最后一面,这成了谢夫人心中最大的隐痛。
谢哲死后也得到了应有的哀荣,朝廷赐祭葬,追赠太子太保的头衔,享祀京师贤良祠。
谢夫人点了点头,忍下悲痛,又说起了另一件事,“庆亲王妃连月来颇为热络,几次下帖子邀我与苒苒过去参加王府宴会,宁福郡主很乖顺,每回都跟在王妃的身边,以她那样的出身,身上却不见娇气,也是难得,模样出挑,才情又好,大家见了都是夸的。宁福郡主过完年便十七岁了,小姑娘真是长得快,一眨眼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说起来,庆王妃和谢哲也是远亲的关系,谢老夫人与庆王妃的母亲是姑表姐妹,所以宁福郡主平常见了谢幼卿,都会亲亲热热地喊一声二表哥,谢幼卿对她倒是淡淡的,从小到大见过多次,每每提到这个宁福郡主,仍是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儿。
谢夫人的意思,谢幼卿又何尝不明白?
谢幼卿似乎笑了一下道:“宁福郡主?儿子不怎么有印象。”
谢夫人一时有些语塞,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又道:“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宁福郡主如今出落得可真是好,上上个月你大哥和你的喜宴她还来庆贺了,你也见了的,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你这印象就淡了?庆王妃颇为赏识你,言谈间常跟我问起你,我观她的意思,倒有意跟咱们结亲似的。”
既然谢夫人已经点破,谢幼卿便正色道:“母亲,儿子说过,若非入阁拜相,否则儿子决无意成亲。眼下不管是宁福郡主、柔福郡主还是什么嘉福郡主,儿子皆没什么兴趣。”
谢夫人收住笑容,蹙起眉头:“我的儿,入阁拜相要熬资历,可不是三年五年的事呀?”
谢幼卿目光灼灼地看着谢夫人,微微一笑,“儿子从不需要熬什么东西,资历这东西放在儿子身上未必适用。”
谢夫人道:“你是天纵英才,时运又好,迟早要坐上这首辅之位,只是京里王公大臣家的适婚姑娘若要长得出挑且又品性好的,也就那么几个,这宁福郡主便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还跟咱家有亲,若是错过了,怕是要便宜昌国公府的那位了。”
谢夫人跟昌国公府的当家主母王夫人一向不和,两人明争暗斗也有十数年之久了,王夫人的幼子王肖然跟谢幼卿同岁,今科开榜,位列二甲第七名,也是十分出色,而谢幼卿夺得状元,可真是为谢夫人赢得了好大的面光。
谢幼卿微微笑道,“儿子才刚及冠未久,母亲怎么就着急着让女子来管束我,何况以儿子的资质,多大的功名都可以自己去挣,并不需要十分考量女子的身份,儿子只想选个自己喜欢的有趣一点的。母亲何必去惋惜区区一两个郡主。”
谢夫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得点头称是,知他态度依然没有丝毫松动,谢夫人也不再强求了,便趁势提起了另一件事,“你的婚事我是不操心,苒苒明年也十七岁了,我给她相看了几个人家,她都兴致缺缺,明年开春的韶光宴,你带苒苒去参加,也让她见识见识人。”
谢夫人的意思很明显了,有他在的地方,便能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这是想借他的风头,让宴会上的青年才俊更加关注苒苒。
韶光宴是京中贵族在每年三月举办的交友宴会,地点设在京里的日月湖旁,来参加的须是京中的仕宦之家,普通人家是来不了的。
前来的大多是尚未许亲的适婚青年才俊和名媛淑女,来此寻觅良缘,若彼此看对了眼,品茗叙话,吟诗作对,弈棋手谈,通过谈吐了解彼此的才识,之后交换名帖,男方便可遣媒人来上门提亲,成就一段佳话,便是那些未有相看中的,也借此机会结交一些好友。
因而这韶光宴,成了京中青年男女每年最受期待的宴会。
这样的韶光宴,谢幼卿是从来都没有兴趣参加的,若是他出现在现场,岂不是让那些男同胞们皆黯然失色,那这场子可就没趣了,何况他现在对姑娘也没什么兴趣,但事关苒苒,谢幼卿倒也没一下子拒绝,说道:“开春正是读书用功的时候,若皇上功课做的好,儿子倒可以留出一些时间来陪苒苒参加韶光宴。”
这个儿子聪明绝顶,他说话从来都只需要说个几分就够了,不必说得太满,谢夫人只得点头道:“好。”
母子间本无很多话要谈,说完这些,便没别的要说了,很快谢幼卿便从谢夫人的院子出来。
谢幼卿走出门,将门外的光线档了一半,谢夫人便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望着谢幼卿的背影离去,轻轻吁叹了一声,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十七年,当初抱在怀里昏迷不醒的小男孩,已经长大成人了,还长得这么好,取得了这么多的名望。
谢幼卿走出谢夫人的院子,便又遇上了等在花墙下的谢瑶卿。
“二哥哥!”谢瑶卿一见到他,便开心地唤起了哥哥。
谢幼卿的眸子黑漆漆的看不清情绪,他笑了一下,“三妹你怎么在这儿?”
“自然是等你呀,二哥哥你都好久没有回来了,”谢瑶卿走上前,目光定定地望着他,颇殷切地道:”今日护国寺有庙会,二哥哥陪苒苒一块去逛逛好不好?”
“哥哥手头还有事要处理,下回吧。“谢幼卿微微俯下身,与她目光对视,放低了声音,“三妹回去休息,嗯?”
上一次二哥哥陪她逛街,还是两年前,谢瑶卿不敢露出失落的神色,乖乖地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到了夹道豁口,两人便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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