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坐床上的王子楚脸色发白, 浅浅的笑容像是透明的一样,随时会融化在阳光下的感觉, 他看着面前的床上桌,笑着对纪墨道谢。
古人多重礼,自纪墨拜师成功之后,王子楚这个“先生”就不与其他先生等同,说是父亲太夸张了些,但的确像是多了一位兄长一样,各种年节礼物,都是不断的,这方面的俗务家中自有人照管, 那些照常的礼物, 通常也不太会被送到王子楚的面前, 他也不看重那些。
这床上桌却不同, 是纪墨亲手做的,好久没做木匠活, 技艺还在, 却需要身体重新适应,这个过程中, 难免在手上留下一些痕迹,王子楚见了,倒是为他心疼了一把,不许他以后亲手做这些, 只嫌伤手费时。
“师父不必如此,方便就好, 只是以后也要少画些了, 莫要太耗费精力。”
自病愈之后, 王子楚的身体就不太好了,每日睡觉的时间也增多了不少,添了午休,晚上睡觉前也难免小憩,便是早上醒来的时候,若不是特意着人叫醒,恐怕也会更晚一些。
每日里更有药膳滋补,玄阳先生自觉对外甥有愧,在这方面愈发尽心,可对那些毒,又没什么好的防御手段,便多了试毒的道童,每日送来的药膳,都必要那小道童先吃之后才会让王子楚服用。
即便如此,对一些□□来说,也还是有中毒的可能,不过那之后玄阳先生大怒,把整个道观都清理了一遍,换上了很多如同老兵一样的护卫,如今再看道观,更多了些肃杀之气,少了那多年养出来的平和。
这种更换对王子楚而言是不明显的,他不爱画人物,也不会观察周围的人到底如何,平时跟他打交道的人也少,但更换带来的变化又是明显的,王子楚再次作画,画作之上的致郁之气又加重了不少,甚至多了些可以称之为死气的感觉。
如果说以前王子楚的画作还是第二眼致郁,第一眼惊叹,那么现在他的画作连那层表相的伪装好似都撕去了一样,留下的是第一眼的强烈冲击,这种变化,似乎也能体现作画人心中并不如表面上平静。
也许,不问世事的他并非单纯到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看透了吧。
看透了,又不在乎,或者说这种在乎只会在画作之中感受到一二,那种影响终究还是体现在了意境里,让知道内情的人看了只觉得心痛。
“费不了什么,不让我画,我才会难过。”
王子楚的面上不见阴霾之色,这般说着,似还有些轻松之意。
纪墨没有再说,床上桌是调整好角度的,如同放置在床上的画板一样,为了让纸张能够平放,还找了磁石作为镇纸,能够压住纸张不走形,笔墨之类的就不太好安放,在桌板上弄了凹槽,固定了一个斜面的放置墨水的容器,另有一个是盛水的,连笔也有一个放置的卡槽。
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却也并未让这个多功能的床上桌显得多么高大上,只能说是看到心意了。
“别累到自己。”
纪墨白叮嘱一句,王子楚对画画是有某种执念似的,若是一幅画画完,休息便也休息了,若是没有画完,这一天怕是都不能入睡。
玄阳先生心中有愧,竟是不愿见王子楚了,唯有让纪墨盯着,算是尽到徒弟的义务。
纪墨身负重任,却又格外能理解王子楚,于是这盯人之举多半都是透着无奈的,知道说了他也不会听,却又不得不多说两句。
“你呀,少说两句,多画两笔不好吗?”
王子楚往床边儿的桌子上斜了一眼,桌上的画纸平铺,已经有了些气象,山岩在侧,河水横流,那山岩之上的树木偏重,浓墨重彩,自来画雾需淡,淡若飘,绵若絮,但这样的浓重不知为何也让人有雾色之感,似是雾气深深,已经有了能够显化的颜色。
河水横过整幅画纸,像是滔滔不绝,却又相对平和,然这种平和的冲刷才是最残酷的,无论时光荏苒,岁月迁变,它永远在冲刷着这里,以一种相对稳定的速度来进行着,亘古不变。
画作还没有完成,王子楚只看了一眼,并不说话,在纪墨画完让他指点之前,他都不会多说什么。
等到纪墨画完了,会主动把长桌上的画纸转向,托着让王子楚看,若有修改的地方,现在王子楚也不会直接动笔去改,而是把自己的意见告诉纪墨,让他看怎样修改才好。
如此反复再三,方才定稿,若是实在不好再改的,不过一说,下次记住不犯便是了。
于景物上,纪墨已经画得很好了,不敢说有自己的特色,却也不会如最初那样,一棵树要么死板得如斧凿刀劈,要么扭曲得不成样子,很有点儿挑战木本生存本能的感觉。
现在,就能看出来逼真来了,哪怕那树不高,也能让人认出来这是树而不是草。
岩石是岩石,小山是小山,绝对不会因为岩石块儿大而以为那是小山,也不会因为小山之小,以为那是大块儿的岩石。
河流和溪流不会等同,不仅因为曲折的形态等外因,还因为那种感受,婉约和豪放不会被混为一谈,潺潺和汩汩也不会同流合污,区别可以不在宽窄长短弯曲度上,可以是一种感觉,看到就知道那是河流还是溪流的感觉。
也许溪流会汇入河流融为一体,但在那之前,你的就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不会因为同是水流就可等同一体。
一样样景物都具有了自己的特色,剩下的就是排列组合的事情了,以及在排列组合的过程中寻找一种协调感,让所有的景色都能够合情合理地出现在一幅画卷之上,而不是同在一张画纸上,还各自盘踞,无法相融。
它们可以是不同的,它们也可以具有自己的特色,但在画纸上,它们又应该是统一的,统一不妨碍矛盾,矛盾不妨碍统一,保持着自己的特色,又与其他的景物发生并不突兀的联系,这幅画就基本成功了。
在这份成功之外,师徒两人的画又明显不同,纪墨的画作不会附带那么强烈的致郁效果,而其他的效果,也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画,好看是好看,却也就是好看而已了。
若说王子楚是写实画风,所画的必然都是看过的景色,那纪墨的画就会存在一些幻想中的存在了,树上垂落的藤蔓,飘在空中的花朵,斜斜雨丝带来的虚幻感… …严谨到可称考究的雕梁画栋,便是放上比例尺也不会有什么偏差,但却又充斥着浪漫到极致的樱花,那似乎从未被见过的花朵,若云若霞,环绕在建筑之上,给人一种恍若仙境的感觉。
这种感觉,似乎也可称之为意境,但与王子楚的就截然不同了,而纪墨认为这并不是意境,只是凭借景物的描绘而带来的类同感。
这么说吧,画菩萨就能让人想到光明普照吗?不,那是因为菩萨本身就具有这样的意义,才会第一时间让人产生了联想,好似看到深渊地狱之景就会想到阴森恐怖的感觉一样,这并不是画师赋予画作的意境。
那么,把所有的画都附带上一样的意境,如王子楚的画作一般,就是成功了吗?
画的根本,可以相像,可以不像,但其中传递的东西应该是一样的,哪怕画有东西之别,西方的抽象画派甚至还一度流行,让纪墨难以理解的流行,但其中蕴藏的东西可以是相同的。
学无南北之别,意境也是。
写文章,写一篇描写景物的文章,想要表现的是欣欣向荣,还是伤春悲秋呢?全看文章的内容之中附带的东西,意境就是那层附着物。
画一幅画,写实的可以很像某个曾经看过的景色,特点都落在纸面上,如同文字描述之中客观存在的景物,但同样的景物,不同的人看到,感受也是不同的,开在崖边的花朵,有的人看到的是险峻之美,有的人看到的是顽强之美,有的人看到的是唯有这般险境才能酝酿出别具一格的美。
笔下,看到的就会被记录,记录的是花,也是看到花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情绪,无论是写是画,其中的情绪是不变的。
这就是意。
把这种“意”贯穿始终,让看到的人都能身临其境地与创作者产生同样的感受,达到共鸣的理解,就是意境了。
这时候,其实画的是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的,看到的是花吗?不,看到的是花上所附带的观感。
把自己的观感传递给别人,这是画作意境的意义。
纪墨以前对画作缺乏了解,更不用说什么东西方画作的异同了,也是这次开始学画才开始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他对西方画作的了解局限在油画写实,以及某些抽象画派的代表之类的,恕他内涵太低,实在无法理解抽象的意义在哪里。
景物不是景物,人物不是人物,非要去看其中蕴含的感情,这知己的门槛有点儿不那么平易近人啊!硬要说这是东西方差别使然,也实在是小看艺术的共通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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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不会无缘无故,境遇也不会突然而然,总要有一个根源的,只是未必全写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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