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玄何时走的,崔瀚都没不知道。
身在高阁上的他,再没了抚琴的雅兴,等他回过神时,深深的夜色已经笼罩了天地。
许是夜色已晚,北风吹卷,那素来被他喜欢俯瞰的万家烟火景状,此时已皆不见,阵阵寒鸟的鸣叫,随风而来。尽管穿着厚厚的狐裘,也挡不住不胜的高处冰寒。
月色晕黄,星光寂寥。
崔瀚按住琴台,在美婢们的帮助下,勉强站起。
下楼阁的时候,过道漆黑,灯笼的光不够亮,没瞧清台阶,崔瀚差点摔了一跤。
“不知是谁进谗,……大王大怒,已起捕公下狱之意。”
“今日大王召我进宫,当面问我,那进谗言之人说的是真是假,问我,崔公你是不是私下里凡言及唐主,必定恭恭敬敬,还问我,崔公你是不是曾经称赞过唐主,说他清雅高妙?崔公,我当然是都不承认,我回禀大王,说这些话我从来没有闻听过,但我看大王好像不信!”
“崔公,仇公今日也被大王召见了,不过大王召仇公是为了何事,这个我不知道。大王问完了我话后,就叫我出去了。大王和仇公在殿内密谈了小半时辰。”
王道玄的话,一句又一句的回荡崔瀚耳边。
他喃喃说道:“唐主清雅高妙,我之此评,只是在评价他擅长玄谈罢了!绝无其它意思!是谁,却把我此话奏与了大王?还有‘辱蔑国人’,真是冤枉!据事直书,此史家之风也,我所撰之诸史,一字一言,皆有来历,俱是根据事实而书,又哪里存了污蔑国人的念头?……我辩解乞罪的奏书今天上午已呈递宫内,大王英明仁贤,想来应是不会信那些谗言的吧?”
庭院的风不如楼阁上冷。
如墨的夜中,路边花苑的花草、远近的建筑,都像是奇形怪状的大小猛兽,蹲伏幽冥之中。
总算把崔瀚扶到了室内,婢女伺候他坐下。
正有婢女想问崔瀚要不要现在上饭,室内步伐匆匆地来了一人,却是向赤斧。
“崔公!请屏退左右!”等到崔瀚叫婢女们退下,向赤斧快步到他身边,语气慌促,神色惊恐,弯腰低声说道,“崔公,我刚得的消息,仇泰、仇敞串联了数十贵臣,国人诸部大率多半在内,将会於明后日联名上书大王,以‘污蔑国人’、‘私通江左’为由,请求大王斩公!”
崔瀚手中的水碗掉落地上,水溅了他半身,他愕然仰头,看向向赤斧,说道:“斩我?”
向赤斧说道:“崔公,你必须赶紧设法自救!”
“……如何自救?”
向赤斧说道:“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甚至或言之,可以说是噩耗,已使崔瀚已六神无主,问道:“什么办法?”
“乞请致仕!”
崔瀚说道:“致仕?”
“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朝臣上书弹劾崔公?崔公可有想过?”
崔瀚不用想就知道原因,说道:“他们嫉恨大王对我的信任。”
“所以,现在能够解救崔公的,也就只剩下公主动请求致仕这一个办法了!”
崔瀚知季和智高谋多,蓦然想起了季和,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根稻草也似,问道:“方平呢?”
“季君被大王召进宫去了。”
崔瀚呆了一呆,问道:“大王召他干什么?”
“不知道。我适才得了仇泰等将会於明后日联名上书大王的这个消息后,先去的季君家,也是到了他家,我才得知,傍晚时,大王就召了他进宫,到现下尚未出宫。”
崔瀚不禁狐疑,说道:“大王召他,会不会是问我的事?”
“这个说不好。等方平出宫,咱们就知道了。崔公,大王是不是问公的事,并不要紧,季君必不会出卖公的。现下当务之急,是公要赶紧上书请乞求致仕啊!先保有用之身,再待将来!”
这事情是怎么发生起来的?是了,是同蹄梁抓住了一个定西的“信使”,说他意欲投唐。可这明显是反间计,是诬陷之言!却又如何从这么个诬陷之言,短短时日里变成了一场大风暴?
崔瀚失魂落魄,说道:“好,好,我写,我写。”
“崔公,你最好今晚就写,赶在仇泰等人上书之前,先把此道乞求致仕的奏章呈递进宫!”
“好,好。”
“崔公,我现在去季君家,等季君出宫回家!明天一早,我和他再来谒公!”
……
向赤斧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这晚他在季和家,等到四更天,季和才回去。
向赤斧问之,季和回答说,蒲茂召他进见,不是为的崔瀚之事,而是徐州那边急报,说境内的羯人有作乱之可能,又侦知贺浑豹子、北府兵似有异动,蒲茂问他应变之策。
向赤斧遂乃感叹:“先是幽州,继今徐州;孟公昔尝数进言,大王不听,慕容瞻、姚桃至今犹且未除。方今可谓外患将烈,内忧隐存,却朝争骤起!”
……
第二天一早,天方蒙蒙亮,向赤斧、季和乘车去往崔家。
到了崔家,在堂中等候许久,不见崔瀚。
季和今天还得进宫,眼看天光渐渐大亮,快到他进宫的时辰,他等不及了,问服侍的奴婢:“崔公呢?怎么不还见崔公来?”
奴婢们那里知道?便有人去找管事。
管事满头大汗地跑来,禀报说道:“崔公没在寝室,也没在书房,几个侍妾的屋里找了,都没有,阁楼的琴台也找了,亦没有见!奴正叫奴婢们在宅中各处寻找!”
……
找了快一个时辰,找不到崔瀚的踪影。
季和、向赤斧面面相觑。
一个念头同时浮现出来,他俩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出了对方的此个猜测:“崔公是不是跑了?”
季和沉住气,问那管事,说道:“崔公的贴身奴婢何在?把他们唤来,我有话问。”
那管事说道:“夜里伺候崔公的奴婢共有两人,也不见了。”
“……昨晚都有谁见崔公了?”
那管事答道:“小奴所知,只有向君。”
堂外的一个奴仆大起胆子,说道:“启禀季公,昨夜三更前后,有个和尚来谒见崔公。”
季和目光投到这奴仆身上,问道:“什么和尚?”
“那和尚来的晚,管事和府中的奴婢们多已睡下,小奴也是起夜,才刚好瞧见。隔得远,没瞧清他的长相,但他身材高大,像是常来谒见崔公的那个胡僧。”
季和说道:“常见谒见崔公的那个胡僧?”
“是。”
季和与向赤斧对顾了一眼。
季和面若沉水,向赤斧满脸疑惑。
好一会儿,季和离榻下地,说道:“赤斧,你我求见大王去罢!”
“求见大王?”
季和淡淡说道:“那胡僧必是陇地或江左的……,不,这胡僧是从西域来的,道经陇地,加上那个什么信使也是从陇地来的,这胡僧不会是江左,而必是定西的细作无疑,你我需将此事立即奏禀大王。”
“……方平,你说什么?那胡僧是陇地的细作?……那崔公?”
季和说道:“如是个正经和尚,怎么会大半夜的悄悄谒见崔公?并且还是在目前这个朝臣群起弹劾崔公的形势下?更关键的是,崔公在他谒见过后就不见了!故此我断定他必然是陇地的细作!崔公找不到了,没别的可能,只能是不知这被和尚怎生哄住,跟着这和尚逃了!”
“这、这……”向赤斧目瞪口呆,半晌说道,“方平,这太荒唐了吧!那胡僧,你我也是常见的啊!不止你我,咸阳城中的达官贵人,与他来往者不少!就是仇公,亦是见过他的!他确然佛法精深,颇有神通,且他在我咸阳已经定居多年,他怎会是陇地的细作?”
“我也不信他是陇地的细作,但你说,除了他是细作,还有别的可能么?”
向赤斧兀自难以置信,他说道:“我昨晚谒见崔公,已经说服崔公上书乞求致仕,崔公答应我好好的,那胡僧即便是陇地的细作,他又能说些什么,骗得崔公与他逃走?”
“说什么,我猜不出。”季和抚须,嘴角露出冷笑,说道,“以信使开头,利用仇公和崔公的不和,以胡僧收尾,嘿嘿,好计策啊!……赤斧,於今看来,这事儿,确定是莘幼著的谋划!”
“方平,你是说那诬陷崔公投唐的信使,其实只是莘幼著抛出的一个饵,他早已断定仇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攻讦崔公,然后他正好可以借此,最终再用那胡僧哄走崔公?”
季和想起了一事,说道:“我记得,去年崔公之所以末了会决定刊石立碑,那胡僧於其间着实是起了不小的作用!……莘幼著的这条线,放得够长!”
向赤斧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要真是这样,那莘幼著当真是处心积虑!此人心思居然这等险恶?委实可惧!可是方平,即便现在确定了这一切都是莘幼著的谋划,但崔公他……”
季和默然片刻,长叹一声,说道:“崔公这一逃,白的也成了黑!”
向赤斧此时此际,满是对崔瀚的担忧。
季和此时此际,想的则是崔瀚投唐,假的也已成真,那他与向赤斧这两个向被视为和崔瀚同党的人,接下来会不会受到牵连?他该怎么做,才能使自己和向赤斧安全脱身?
……
咸阳城南。
七八人骑着马,沿田野间的小路往南疾行。
这七八人多是佩刀挟弓矢的壮汉,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是个文士。
文士旁边是个带着浑脱帽的人。
这人身材高大,碧眼浓髯,一阵风刮来,把他的浑脱帽掀起,露出了帽下的光头,他急忙抬手,按住帽,重新戴好,扭脸与那文士说道:“崔公,现在城里应是已知公不在家中了,他们会把搜捕的重点放到城里和城西,是以咱们先往南走,再折往西行!”
文士四旬年纪,剑眉朗目,颔下清须,相貌儒雅,然这时神态惶惶,正是崔瀚。
崔瀚应了声“好”,犹豫地看了下这人,说道:“伽师,你说大王召见过方平后,撕了我的乞罪奏章,已然下令,命今日捕我下狱,这事儿果然是真的么?”
“崔公,人都出城了,你还纠结这个,有用么?”
崔瀚说道:“要非此事是伽师告诉我的,我真是不能相信啊!难道方平……?”
“崔公,你知道的,宫中内宦信佛者众,这个消息,贫道便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岂会有假?再则说了,你不是也说,王道玄亦对你讲,大王打算捕你下狱么?”
崔瀚说道:“大王贤明,深知我也,怎会撕我奏章!方平与我知交,又怎会进谗?”
“崔公,你与季和相识才多久?如今是满朝都在弹劾你!季和为了自保,什么干不出来?”
崔瀚说道:“赤斧昨晚就在伽师之前,刚与我见过,他没提方平可能会进谗此事啊!”
“崔公!向赤斧其人敦厚,季和号为毒士,焉能与他相比?崔公,你说贫道好好的在咸阳待着,要不是因敬重崔公的品德才学,贫道干嘛一闻知,就急忙将此消息告诉崔公,又干嘛拼死护着崔公离城亡命?崔公!不要再想这个了!现下要想的,是怎么咱们才能逃出生天!”
一行数人催马,加快了速度。
马奔颠簸,风寒如刀,如似崔瀚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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