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升苦笑道:“下官废了好大的力气,方才说服那些蒙古人允许验尸,但限于布和王子的身份,下官自是不敢提出解剖。”
朱由检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陆天行在屋中踱来踱去,仔细观察着周遭布局: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张梨花木桌案,案上有两本书,拿起看时,其中一本是《资治通鉴》,另一本则是《梦溪笔谈》,书旁摆放着上好的端石砚台,青花瓷制成的笔海内,插着几只狼毫大笔。
值得注意的是,桌上还有一只翡翠玉碗,碗是空的。陆天行端起轻嗅,鼻端立时便传来了刺鼻的药味。与桌案配套的,是一张乌木太师椅,椅旁则放着一只空木桶,桶边搭着一条洗脸用的汗巾。
陆天行观察已必,走过来拱手道:“李大人,在下可否请教您几个问题?”
李文升猜出了对方身份,于是颔首笑道:“陆公子请问便是。”
陆天行道:“多谢大人。”随即问道:“不知李大人来时,现场是何情形?可有甚么线索?”
李文升摇头道:“凶手并未留下任何线索,本官来时,现场便已是如此。”说着叹了口气,续道:“布和王子的尸身,则已被清洗干净,移至三进院的厅堂供奉。”
陆天行皱眉道:“这般说来,不仅布和王子的尸身已被人处理过,而且他遇刺时的情形,也已无法再还原了?”
李文升叹道:“正是。”
陆天行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大人验尸后有何发现?”
李文升道:“除脖颈处有一道利器所致的致命伤外,布和王子周身各处均无伤痕,而且下官也并未发现王子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陆天行端起了翡翠玉碗,问道:“这碗中的药,可有问题?”
李文升道:“碗中的药物已被用完,只留下些许气味,医官辨认后言道,这只是寻常治疗风寒的药物而已。”
陆天行又问道:“布和王子当真染了风寒么?”
李文升颔首道:“正是,据使团随行人员所说,布和王子甫入京城,便不幸染了风寒,并且还甚是严重。”
陆天行点了点头,道:“是何人最早发现了布和王子的尸身?”
李文升道:“是王子的侍女其其格。辰牌时分,她照例来服侍布和王子洗漱,但王子却说自己身体颇感不适,命其巳时过半再来,于是过了一个多时辰后,其其格重又返回,却发现王子已经遇刺身亡,吓得惊声大叫,故而引来了周遭的护卫。”
朱由检听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动,问道:“宋慈的《洗冤集录》中曾提到,首位出现在凶案现场者很可能便是凶手,刺杀布和王子之人,会不会就是其其格?”
李文升拱手道:“王爷博览群书,下官佩服。”随即又道:“不瞒王爷说,下官也曾有此怀疑,可据旁人所言,其其格跟随布和王子已数载且并不会武功,绝不可能将身强体健的布和王子一剑封喉。”
朱由检又问道:“其其格有没有可能明明身怀绝技,却一直故意装作没有武功。”
李文升道:“王爷有所不知,但凡武艺精深之人,无论脚步、身形甚至气质都与常人有异,而布和王子身边不乏高手,一时装作不会武功或许不难,可若想数载不被发现,那便极为不易了。最重要的是,仵作推断,布和王子的死亡时间在巳时前后,而据当时在场的侍卫回忆,其其格推门后就被吓得大叫,立即引来了护卫,在此之前她也始终和其他侍女待在一起,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
朱由检颔首道:“也确是如此。”
陆天行皱眉道:“察哈尔部的人,难道就不知应当保护案发现场么?是何人要将布和王子的尸身移走清洗?”
李文升道:“据侍卫回忆,移走布和王子的尸身,是侍卫长苏赫巴兽的要求,此人冲入房中后便抱住王子的尸身痛哭不已,曾有人劝其不要触碰王子尸身,应当保护好现场,谁知却被苏赫巴兽一脚踢开,说决不允许安答的尸身无处安放,如此污秽的去见长生天。”
蒙古人所言的安答便是汉人中的结义兄弟,比较著名的是铁木真(成吉思汗)与扎木合,二人共同起事,纵横天下,但铁木真做了大汗之后,却为了权势之争,亲手除掉了义兄扎木合。
想到这里,陆天行皱眉道:“如此看来,这个苏赫巴兽也甚是有嫌疑。”
李文升道:“自然不能排除苏赫巴兽监守自盗的可能,因此下官已着人调查过此人,然而据多人所言,苏赫巴兽始终都在院中巡视,从未接近过布和王子的房间,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
朱由检道:“案发前,可曾有人出入过布和王子的卧室?”
李文升道:“卯时,王子的亲信图日根曾出入过,但却是被传唤方才入内,而且此时布和王子也并未遇害。”
朱由检问道:“何以见得?”
李文升道:“因为图日根走后,巡逻的护卫依然能看到王子在屋内读书的身影。”
陆天行脑海中灵光闪过,想起了后世一部电影中的情节:凶手将人杀害后,却将尸体摆成端坐的姿势,使屋外之人误以为死者还活着,并以此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然而陆天行尚未开口询问,就已进行了自我否定:图日根此后再也没有接近过布和王子卧室,故而没有可能在其其格发现之前,将尸身移至遇害的位置。
见陆天行对自己颔首示意,朱由检道:“布和王子遇刺一案,本王已有所了解,此间之事还需烦劳李大人,本王奉了圣上旨意,还要前去安抚察哈尔部使团。”
李文升拱手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王爷不必客气。”顿了顿,又道:“察哈尔部的人,此时正在三进院的后罩房之中与孙尚书交涉。”说完又唤来了一名捕快,为朱由检等人头前引路。
三进四合院,最大的就是二进院了,而三进院其实只是由两间很小的耳房与一间稍大点的后罩房组成。
朱由检等人走到后罩房门口时,便听到一个气壮如牛的声音吼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上书大人还是下书大人,大明必须要给我们察哈尔人一个交代!”
朱由检轻咳两声后,举步走了进去,只见房间正中停放着一口没有盖上棺盖的巨大棺材,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双眼紧闭,面容平静地躺在里面。朱由检知道蒙古人的规矩:蒙古人死后,所用棺椁的大小,不根据身材和年龄制定,而是根据死者的权势大小和贫富程度所定,因而布和王子所用的棺材极为庞大。
见孙慎行等人欲上前行礼,朱由检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了布和王子的棺材前。
蒙古习俗,供奉死者只烧贡品,不烧纸,因此朱由检烧了些贡品后,又点燃了三炷香,对着棺材拜了数拜。
刚刚大声叫嚷之人,正是侍卫长苏赫巴兽,此时他虎目圆睁,正要上前喝止,身旁一个四旬上下的清瘦中年人便将其伸手拉住。
那中年人走上前来,用并不标准的汉语问道:“阁下可是大明的信王殿下?”
朱由检颔首道:“正是本王。”
中年人将右手放在胸前,微微躬身,行了一个蒙古人的礼仪,说道:“图日根见过信王殿下。”
朱由检对其拱了拱手,问道:“请问贵使团现下由何人负责?”
图日根道:“王爷有甚么话,请跟我讲便是。”
环目四顾后,朱由检见厅中除了自己一行人外,尚有五人:礼部尚书孙慎行,礼部右侍郎温体仁,一脸精明的图日根,虎背熊腰的苏赫巴兽以及周身散发着阵阵幽香,在旁默默啜泣的侍女其其格。
朱由检知道,其其格之所以默默流泪,是因为蒙古人认为大声哭叫会惊吓死去的人,过多流泪会被认为泪多成河,让死人过不了河,无法抵达天堂。于是点了点头,道:“贵部王子在大明京城不幸遇刺,皇兄深表遗憾,特遣本王前来慰问。”
苏赫巴兽牛眼一瞪,喝道:“安答人都死了,你们遗憾有甚么用,若不将凶手速速交出,我苏赫巴兽第一个不答应!”
图日根叱道:“住口!不准对王爷无礼!还不快向王爷赔罪!”
苏赫巴兽虽不情愿,但却不敢违拗图日根的命令,只得气哼哼地对朱由检赔了一礼。
朱由检摆手道:“无妨,将军悲痛之情,本王感同身受。”
苏赫巴兽道:“文绉绉的话,方才那位上书大人已经说的够多了,可就是不办实事,因此王爷实在不必再多说。”
孙慎行闻言面上一热,不由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这位孙尚书,虽然名为东林党人,但为人却圆滑至极,处事更是精明无比。当年东林党合力讨伐魏忠贤时,孙慎行自然不好置身事外,但他却很有分寸,什么事不疼不痒,他就弹劾什么,为自己留有了足够的余地,因此并未招致魏忠贤的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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