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新华社最新消息,一颗超新星……”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你肯定不能体会,此时此刻,我的眼皮有多么沉重。
我似乎清晰地记得,每一次睁开眼睛时候的情形,每一次都痛苦倍至。
虽然我很清楚,那种痛苦,已经随着时钟指针掠过零点,消失殆尽。
然而,记忆仍然像海底沉积物一样,一层一层累积起来。
直到沧海桑田的某一天,变成坚固的岩石,果露在意识的阳光下,坚固的痛苦回忆。
可是这一次,显然不同以往。
视野逐渐明亮起来,床对面的墙角,挂着一台破旧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晚间新闻。
窗外的光,比我记忆中的每一次都刺眼。
我模模糊糊看到,一颗太阳挂在天上,我肯定又在做梦了。
我多么希望我一直是在做梦,从未醒来过。
这样的话,当有一天,我真的醒来的时候,我的这个奇怪的病症,就会痊愈。
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电视。
原来,天上挂着的,并非另一个太阳,而是一颗超新星爆炸的光,传到了地球。
超新星,多么神奇而神秘的存在,元素在那里孕育。
可以说,我们都是来自于宇宙的灰尘,在某次爆炸中被抛向地球,重新组成多彩的生命。
“江老爷子,该打针了。”
护士给旁边一个老头检测完体温之后,走到我的床边对我说道,然后拿出注射器开始准备。
我前天来过这家医院。
当时,我身患癌症,化疗之后被推到病房,在楼道里见过她。
她正和一个值夜班的医生说笑,看起来是情侣的样子。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又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化疗科的医生正巧看到了我,在他惊异的目光中,我被送进了内科手术室。
这一次,我得了肺气肿。
我歪着头,看了一眼旁边。
床头堆着一大堆食物,主要是牛奶,这是我手术前,要求护士给我准备的。
这是一间不大的病房,灯光昏暗,却挤满了六张病床。
床上躺着的,都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家,电视屏幕的光,在他们脸上闪烁,勾勒出深深的皱纹。
他们在为最后的生命而挣扎。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为这一丝挣扎添加了莫名的讽刺。
假使能有一次机会的话,我倒是希望能像超新星一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至少在最后时刻,体验一次辉煌,而不是在这个挺尸俱乐部,等待死神露出他诡异的狞笑。
猝不及防,护士在我手臂上扎了一针,完事走人。
临走前,她看了一眼病房里的所有人,眼神中流露出异样的目光。
是在可怜我们吗?
最后,她关掉了房间里的灯,离开了。
病房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天空,那颗超新星,在拼命燃烧最后一丝生命。
……
我能够想象,护士发现我并不在病床上时,脸上的惊讶表情。
就像昨天晚上,那个化疗科医生,见到我的样子。
不过,那已经不是我所关心的了。
唯一抱歉的就是,留了一床的垃圾袋没有清理。
我的一生……
不,准确地说,我的一天,只有几个小时快活时光,我才不应该为那些不相干的事情费心。
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去那间常去的酒吧喝杯酒,和那个服务员聊聊天。
我从服装超市出来,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忙碌的街道。
来往的行人,低头看着手机,似乎除了那一块小小的屏幕外,他们再也不会关心旁的东西。
我站在斑马线前,抬头看天,那颗超新星的光芒,渐渐变弱了。
很有可能是因为太阳光的缘故。
这是一间不大的酒吧,位于十字路口的拐角处。
我猜,华灯初上之后,这里肯定十分热闹。
不过,现在是清晨七点,酒吧内几乎没什么人。
舒缓的音乐,如同流水一般,随着门推开,滑入我的耳朵,撞击我的耳膜。
那一瞬间,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一颗超新星爆炸开来,一种全新的体验,迅速在四肢百骸扩散。
我深吸一口气,宿醉的糜·烂气息,冲入鼻孔,将刚才那种感觉瞬间冲散了。
我摇了摇头,向着吧台走去。
那个服务员正擦拭着玻璃杯。
他看到我走过来,轻轻地笑了,拿起一个杯子,倒了一杯干白。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大家都这么说。”我拿过酒杯抿了一口。
环顾酒吧,除了我们俩,只有角落坐着一个晕晕乎乎的男人,他大概还不知道已经天亮了。
目光在酒吧转了圈,除了门口立着的一块广告牌,没什么变化。
我瞥到他身后的电视,正在播送早间新闻,说的是我国正准备发射深空探测器。
我指着广告牌问:“那是什么?”
“哦,一个什么科技公司放在那的,好像在招志愿者。”
他一边擦拭着酒杯,一边递给我一张名片:“没事儿可以去看看。”
我瞄了一眼名片,随手扔进了口袋,继续喝酒。
我十分享受酒吧恬静的气氛,至少在此时此刻,它是如此静谧。
“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是大清早来酒吧?这里晚上才热闹。”
“我喜欢安静,况且,晚上……我还有别的事儿。”
“加班吗?”
“啧,我倒希望是。”
“我还从来都没见过,像你这样拼命工作的年轻人。”
“我们不是天天见吗?”
我们俩笑了。
他继续忙手里的活儿,有条不紊,十分稳重。
我猜想,他肯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漂亮的妻子,懂事的孩子。
他会像所有的人那样,经历正常的悲欢离合,走过一段完满的人生。
当他最后踏进挺尸俱乐部的时候,回想过往的种种,有快乐,有悲伤……
更多的,应该是像超新星那样的绚烂美好。
我开始羡慕他。
我喝光了酒杯里的干白。
他想再给我来一杯,我拒绝了。
可能刚才一口气喝的牛奶太多,现在肚子还涨得很。
我跟他道别,离开了酒吧。
出门前,瞥了一眼门口的广告,好像是测试某种高科技仪器。
我站在马路边,闭上眼睛,抬头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记住这一刻的所有气息,深深印在我的脑袋里。
身体可以毁灭,但是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算得上是永恒的吧。
对此,我深有体会。
肺气肿虽然痊愈了,但是那种痛苦,依然留存在我的脑海中,估计已经变成了岩石。
我回头看了一眼酒吧,他站在吧台向我挥手。
我也向他挥手,然后快步离开了。
过了马路,转过拐角,我看了一眼手表,上午八点。
我的时间很紧张,还有六个小时。
按照以往的习惯,我会这样度过我这人生中最宝贵的六个小时。
从酒吧出来之后,我会先去吃一顿丰盛的大餐。
我记得昨天吃的韩国料理,说实话,真不咋地。
然后我会看一场电影,听一场音乐会。
如果还有时间,我会去图书馆借一本书,坐在公园里,安安静静地看完。
看书对于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活动,毕竟,我没办法像正常人,过一个完满的人生,只能去体验别人的。
接下来,我会一直坐在公园里。
直到夕阳西下,我才迎着灿烂的云霞,迈着蹒跚的步伐,回到我的公寓。
不过,多数时候会打电话叫救护车,把我送进挺尸俱乐部,就像昨天。
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我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我为什么不去体验一下新的事物?
真的是啊,自从我得了这个怪病之后,似乎从来都很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只是每天按部就班,重复着同样的简单,而又没有危险的事情。
也许我的生活真的缺少刺激。
这么想着,我打定了注意。
我抬头望着天空,超新星的光辉仍然很刺眼,不过,已经不像昨天晚上那么明亮。
它也在拼劲全力,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爆发出璀璨。
可是,我的最后阶段在哪里?
也许,我也应该尝试。
……
如果说,疲倦也是一种病毒的话,此时,我已经病入膏肓。
我拄着拐杖——在游乐园门口买的。
艰难地走进电梯,关节炎和痛风,让我痛苦难耐。
我能够感觉到,全身的肌肉,因为支撑着这一具躯壳而颤抖着。
电梯里,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她按着开门键等我进去,我向她微笑致意。
她用微笑回应了我。
我猜,她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乐观向上,对生活有着美好的童话般憧憬。
如果我有一个正常的人生的话,我倾家荡产也要追到她。
可惜,我的生活,却是一则黑色童话。
“您要去几楼?”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让我联想起了八千多天之前,遇到的一个歌手。
“26,谢谢。”我尽量让我的声音保持平静。
她帮我按了“26”键,电梯缓缓上行。
上行的压力,让我的膝盖产生了刺痛,我皱了一下眉头,引起了她的注意。
“您没事吧?”
“没事,谢谢。人老了都这样,习惯了。”我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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