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还有更惨的,而且更加隐蔽。
表面上和拆迁扯不上关系,否则这个姓冯的,早就被抓起来了。
我先查了那人和冯的关系,找到一张今年那位死去的官员,和一个名叫冯化的地产开发商,共同出席楼盘配套学校的剪彩仪式。
然后,我反查了小区的历史。
发现在开工前两个月的冬天,在平房拆迁区内,有户一家六口,祖孙三代全部死于煤气中毒,包括两名四岁大的孪生姐弟。
这是一条呼吁大家慎用蜂窝煤炉取暖的生活新闻,根本就没出现在法制版。
我赌这件事情,就是冯化搞的,而且买通了那名官员,按照意外草草处理。
过了几天,我给冯化写了封匿名信,大意是说:关于煤气中毒那件事,某某官员临死前良心发现,已经亲口告诉我了,并有一份他按了手印的证词。
手印的复印件,随信奉送,欢迎鉴定。
我提醒他,死人的证词,也是具有同等法律效力的,不信可以询问律师。
这份证词,售价十万。
只要是我干的活,就可以搞到任何死人的手印——只要这个人的手还在。
十万块钱就这样轻轻松松拿到了,相当于我差不多一年的收入。
都说报酬是对工作的最大肯定,得到十万块钱后,我算真正理解了这句话。
此后再看到尸体,厌恶感已经消失了。
甚至还有些期待和激动,就像淘金者看到河床的淤泥。
但此后一段时间,我都没能遇到合适的尸体。
想要尸体说出秘密,起码有两个必要条件:第一是他具有非常强烈的表达欲,第二是死去的时间不能太长。
对我而言,还有第三个条件,就是秘密要有价值。
我曾经把药水,注射进一个年轻姑娘的喉部,她念念不忘的一句话是“小一,我爱你”。
我注意到,为她送行的,只有她伤心欲绝的父母和一些亲眷。
并没有一个有可能叫小一的年轻男士。
这种事徒增我的伤感。
世上,有的人被别人终生铭记,至死不忘。
有的人,比如我,始终是茕茕独立,子然一身。
第二次遇到合适的尸体,已经是几个月后。
我刚来到客户门口,就听到里面闹哄哄乱作一团。
这很不寻常。
人死为大,一般这个时候,再多的矛盾,也要往后放放,暂时维持一个庄严肃穆的场合,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推门进去,发现四个人正在吵吵嚷嚷,口沫横飞。
房中的尸体,是一位老者,静静地躺在后面,对一切不闻不问。
他的嘴往一侧歪着,露出两颗牙齿,显得格外狰狞。
根据皮肤的颜色判断,应该死去不久。
也就是说,老人可能还有残存的意识。
如果他知道自己尸骨未寒,灵堂中就开始吵架,心中该作何想?
也许是身份卑微,我的到来,并未让房中的活人停止喧嚣。
其中一个大胡子,看起来岁数最大,斩钉截铁地说:“挖地三尺也得找到,大不了拆墙!”
第二个男士岁数略小,说:“大哥,你也不想想,咱爸偏瘫五年了,坐着轮椅,怎么能把钱藏在墙里?要我说,存折肯定在什么犄角旮旯里,要耐心找,对吧妹。”
一名中年女士冷笑:“嘿嘿,不好说啊,保不齐,老头早把钱给祸祸完了。”
老大不以为然,说:“老头一月退休金五千八,一年就是七万。瘫了之后,就没再给过咱们仨,算起来得有三十多万了。
老二说:“咱爸就不花了?”
老大说:“从我记事,就没见过他乱花过一分钱。看病有医保,扣除保姆费一千五,光吃饭能花多少?怎么也能剩二十来万。”
三妹阴阳怪气:“就算咱爸节俭,可架不住脑子不好使了,眼么前有人糊弄啊。”
说完,斜视了不远处的小保姆。
小保姆看着老人的尸体,目光悲戚,眼神里似乎有一种晚辈对长辈的依赖和敬重。
当然,如果从阴暗面解读,也可能和老人的三个孩子一样,只是单纯为了摇钱树倒了,而痛心疾首。
我轻轻咳嗽几声,他们才停住嘴。
“可以开始了吗?”我问。
“可以,可以。”
老二过来安排,“我爸半身不遂,最后是不小心从轮椅上摔下来去世的。老不活动,骨头都脆了,你把右腿骨大概其接上。”
“然后脸也给好好弄弄,别看出生前有病。最好能把脸撑得胖一些。不然,这么瘦,显得我们没照顾好似的。”
我点点头,过去干活。
趁着准备的工夫,我看到,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平房。
我们所在的客厅里,陈设相当简朴,除了一些必要的桌椅板凳,也就一排长书架比较惹眼,里面大约有几百本书。
墙壁上挂着一些相框,是十几张全家福。
起初都是五个人,后来母亲的角色就没有了,想必中途故去。
另一面墙壁上,是几张破烂发黄的奖状,一些是孩子们在小学得的。
还有一张,是老人自己的——山区支教三年的荣誉证书。
再看老人,面容清瘦,衣着寒酸,根本不像每月可以领五千八退休金的的人。
我给老人擦拭身体,看到右侧大片的淤痕。
可以想见,他从轮椅上摔下来之后,肯定经过了很长时间,才痛苦地死去。
如果摔下来直接去世的话,血液不再流通,身体也就没有这么明显的痕迹。
几个儿女继续聒噪,当我不存在似的。
说起小保姆,老大好像一肚子气,“一月一千五,给了五年。结果呢,人死在地上一宿,第二天才发现。这要是在跟前,人肯定死不了。好好的退休金,说没就没了。”
小保姆终于忍受不住,反驳道:“当初说好的一千五,就是每天三顿饭,收拾房子洗衣服,晚上不陪护。几年不涨工资,我都没说啥。你们可以打听一下,现在同样的工作,一月至少三千块。要不是因为李老师……”
“对你好是吧?”
三妹接上她的话,“我爸半身不遂,怎么才能对你好?无非就是额外给你钱呗。”
小保姆怒道:“我发誓,没多拿过一分钱。”
“对,你没多拿一分,一分钱谁稀罕啊,谁知道你拿了多少?”三妹继续拱火。
小保姆胸口起伏,显然是怒不可遏。
但她很快明白了,别人在故意激怒她,居然在极力忍耐中,平复下来,冷冷地说:“我记得五年前,你们商量过我住在这里,夜间陪护的方案。李老师也同意,是你们几个嫌花费多,才一致反对。现在事情出了,退休金泡汤,你们又后悔了。天底下哪有两头甜的甘蔗?”
三妹听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那时候,反对最强烈的也是她,说的还很难听:“老爷子知识分子,虽然清白了一辈子,但这个病毁脑子。晚上住个小姑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清不楚的事……”
老大也不好争辩,因为当时他更粗俗,说:“别老了老了,再给咱仁整个后妈。”
小保姆刚来的时候才十九岁,听到这些话又羞又气,要不是顾及礼貌,早就摔门而出了。
最后还是李老师做主,留下了她。
老二圆场:“行了,都别吵了。眼下找到存折才是正事,上面有取款记录,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没有存折,就得拿遗嘱去公证,才能调取银行资料;可遗嘱我们也得找。”
仨人分得清轻重缓急,立刻忙活起来。
小保姆摇摇头出门要走。
老大喝止:“唉,存折没找到,你还不能走。”
小保姆头也不回,说:“你们没权利扣留我。怀疑的话,可以去法院告我,查我的银行卡流水。但现在我没义务配合你们,我还有别的工作。”
这小保姆真够厉害的。
我心里说。
我大概明白了这档子事。
这位死去的李老师,退休金存折找不到了。
正常来说,里面会有二十万左右,留给三个孩子继承。
一般,存折无非放在上锁的抽屉里,还有些人会掖在被褥下面,或者天花板上。
再严实点,无非是照片镜框后面,或者电表箱子里等等。
李老师离不开轮椅,想必不会藏在很隐蔽的角落。
最有可能的,我看也就是书架中,就像树叶进入森林,可真不好找了。
那三人当然也想到了这层,这当口正在一本本翻书。
翻完了就直接扔地上,毫不爱惜,很快就满地狼藉了。
我不知道,李老师为什么要把存折藏起来。
要留给孩子,就大大方方留下,写遗嘱怎么分。
不想留就销毁存折,更稳妥的是把钱花完。
可能是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就离开人世吧。
或者不是李老师,藏存折的另有其人。
可李老师平时接触的,只有小保姆。
如果小保姆有嫌疑的话,存折也许永远找不到了。
留着一个分文不剩的存折,岂不是不打自招?
我想我也不能闲着,必须和他们一样争分夺秒。
我用注射器抽出一些绕指柔,注入老人的喉部。
按说,我应该避开所有人来独自操作,但看样子,这三个人今天找不到存折,誓不罢休。
等他们把书翻完,只怕药物也不起作用了。
他们三个找得满头大汗,根本无暇注意自己的父亲。
我假装清洗耳根,把头贴近李老师的嘴唇。
“诶……”李老师突然爆发出一声喟叹,把我吓得僵在原地。
我没想到,如此衰弱的躯体,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可能是他临死前,莫大的苦楚,未能释放,一直憋在胸间。
肯定也包含着一些对子女的失望,言语已经无法表达。
三个人瞬间停止了忙碌,齐刷刷朝我看来。
他们肯定认识这个熟悉的声音。
我用手撑地板,假装很吃力地从下蹲姿势站起来,嘴里尽量学着刚才的声调,发出一声,“诶……”
然后锤着自己腿说:“蹲太久,腿都腿抽筋了。”
他们惊恐的表情一闪而逝,好像迫不及待地接受了我的解释,转回头,继续当书虫去了。
我看到李老师的嘴唇,开始微微蠕动,就继续蹲下擦拭头部,慢慢把耳朵靠近他的嘴唇。
“钱,支,教……
这三个字说出来,李老师如释重负。
狰狞的面部,开始缓和,萎缩的右脸慢慢舒张,将暴露的两颗牙齿,重新包裹。
折磨他五年的半身不遂,终于随着死亡,而冰消云散。
一张饱经沧桑,而又不失善良的脸,呈现出来。
当然,也有我绕指柔药物的功效。
我望向墙上的山村支教荣誉证书,知道存折就藏在后面。
他们三个翻完书后,迟早会检查墙壁,我要在此之前拿走存折。
然而,我如果贸然走过去,一定会引起怀疑,也没有理由能同时支开三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工作也接近尾声,三人已经翻到了最后一排书。
“那个……”
我站起来,提出建议:“有没有老人家最喜欢的东西,我可以包进寿衣里。也让老人到那个世界,还有个念想。”
三妹回头看看老人的脸,对我的整容技巧,还算满意。
她说:“我爸最爱的就是这堆书了,要不随便挑一本?”
“书有点厚,鼓囊囊不好看。”我面露难色。
“照片或者奖状吧。”
老二说,“活着的时候,天天看也看不够。”
“照片上有您几位,不吉利。还是奖状吧。”我走过去,假装打量每张奖状。
“带各位名字的也不拿了,就拿李老师本人这张吧。”
老大不耐烦:“你看着办吧,我们忙着呢。”说罢,招呼老二老三,赶紧干活。
我努力镇定情绪,去摘荣誉证书。
一摸之下,后面果然硬硬的,肯定就是存折了。
我取下荣誉证书,刚刚转身,就看到老二在我身后。
还好我死人见多了,一般的场面,吓不到我。
老二从我手中接过证书,翻来覆去看了一下,确认没有夹层,才给了我。
还好,我第一时间已经把存折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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