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路璃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路璃掐了个决，朝卧室看去。

床上的老人十分虚弱，瘦得一把皮包骨。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苍老近二十岁。

是满柜子高价进口药都救不了的，大限将至。

最多再活一个月。

路璃看着他身上笼罩的那层，几乎变成纯黑色的黑气。

那是他注定不长寿的天命，且这命数，世代轮回，无法摆脱。

我去……

路璃在心里啧啧惊叹，她还是第一次遇上，天道降下命数的人类，还是这么衰的命数，

这人的前几世，究竟做了多大的恶行啊。

天道够狠。

路璃打了个冷战，怪不得老爹从小教育自己，不要与天斗，折损自身。

“那个……”

路璃脑中飞速旋转，思考着老妇人的外表年纪，要称呼她什么。

“呃、那个，阿姨，不用忙了，坐下来咱们聊聊天吧。”

老妇人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好吃的，都摆在路璃面前，让路璃非常开心，顿时对她生出了无限好感。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在路璃身边，还不住地劝路璃喝茶，“这不是中国茶，是飞翼英国工作时，带回来的英国茶。”

提到季飞翼，老妇人面上有种毫不掩饰的自豪。

路璃没有和她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问道，“阿姨，飞翼是你亲生的吗？”

“……？？？”

妖怪嘛，向来不拐弯抹角。

何况还是路璃这种，没和人类厮混过太久，刚刚下山的妖怪，更不懂人类那一套你来我往。

她这一问，让老妇人愣住了，半晌温柔地说，“飞翼当然是我亲生的孩子，而且我生了他之后，也一直亲自带着他，连保姆都没请过呢！所以……为什么会这么问啊？”

“亲生的，你二婚？”路璃一脸求知欲旺盛的表情。

她不知道，老妇人脾气好，又默认路璃是自家儿子的上司。

不然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马上翻脸，把路璃扫地出门

老妇人压着不悦，点点头，“没有，飞翼就是我和他爸爸的孩子。”

她指了指客厅的全家福，“这就是飞翼爸爸，我们感情不错，是彼此的原配。”

这完全说不通好吗！

季飞翼，怎么可能是你们两个人类亲生的啊！

请问，你们俩要怎么变异，才可以生出来一匹马啊！

路璃虽然不懂人情世故，却也不傻。

她看出来老妇人的不悦，而且她对自己“儿子”的真实身份，并不知晓，没有傻了吧唧的问一句，“你儿子是马，你知道吗？”

看来，季飞翼住在人类的社区，也是有意为之。

是顾虑着父母的原因，把他们专门安排在这里的。

虽然但是，季飞翼的父母，为什么会是两个人类啊！

路璃好奇得不行，追问，“那季飞翼的父亲，是怎么了？”

老妇人神色为难，轻轻叹了口气，“飞翼爸爸，前段日子病了，但是走遍了很多医院，就是查不出原因，飞翼专门停工，带他去了国外医治，也没有查出病因，医生让我们带他回来养病。”

老妇人顿了顿，眼泛泪光，“说白了，就是等死嘛。”

天道降下的命数，岂是人类可以对抗的，路璃心想。

她突然有点同情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老妇人了。

想来，季飞翼求法像化太岁，为的就是那个不久于人世的老头儿吧。

季飞翼这匹马，真的是疯了。

路璃又随便和妇人聊了几句，吃了些好吃的，就借故还要去下一家，起身离开了。

她找了个卫生间，径直钻进去，神行到了季飞翼正在拍摄的摄影棚。

趁着休息的间隙，一把就把他薅了过来，俩人一起撞进了男厕所。

“……路、路璃大人，您要干什么？！”季飞翼被按在了洗手台上，瞪着眼睛一脸震惊。

路璃一脚踹上了厕所门，拽着他的领子，“我已经去过你家了，也见到了你的‘家人’，你求我的法像，就是为了给你‘父亲’化解天命吧？”

季飞翼的俊脸，闪过一抹惊诧，他强装镇定，握住了路璃的手腕，“我……既然您已经知道，我就不再隐瞒，我确实是为了他求路璃大人您的法像。”

“你疯了！”

路璃压低声音怒斥，“逆天改命有违天道，我爸说会被雷劈死的！而且，那老头是天道选中的罪人，我是不会帮你为他对抗天命的，你死心吧。”

“天道要劈就劈死我吧，那个人类不是罪人，是我赌人，是我赌上一切也要续命的恩人，路璃大人求你……”

路璃挣开季飞翼的手，不看他有些泛红的双眼，“我不做赔本的生意，他是不是罪人，也只有天道说了算。我族与天地同生，是天这一边的。”

“你别再来找我了。”

没等季飞翼再说话，路璃飞快掐诀神行，离开了。

……

季飞翼怔怔看着路璃离开的残影，眼中的最后一点儿神采，彻底烟消云散。

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类，只有不足一个月的寿命了。

而季飞翼唯一的希望，在此刻倾塌。

他不知道，是怎么做完后续的拍摄工作的。

浑浑噩噩结束后，打车离开了影棚，赶回家去。

被他叫做母亲的妇人，笑着开门迎接他，跟他说，今天有公司的领导来过了，对他的评价很高，看得出非常喜欢他。

季飞翼心中苦涩，强颜欢笑，陪着母亲聊了一会儿天，问道，“爸爸今天还好吗？”

母亲略显黯然，下一秒笑了笑，“好着呢，我看着比前几天精神多了，今天还吃了一碗饭呢，你别担心，不信你去看？”

母亲善意的谎话，怎么能骗过季飞翼？

他起身来到父母的卧室，看着床上那个，虚弱到眼睛都快要睁不开的人，坐在他身边，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是飞翼回来了啊。”

父亲骨架一般的手，回握了一下，轻轻掀了掀眼皮。

那双浅灰色的眸子里，看不到一点亮光，他已经失明很久了。

明知他看不见，季飞翼还是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的声音很轻，充满了自责，“本来，本来这几天关于你的病，有了新的方法，或许可以治好。但是今天，对方还是把我拒绝了，不愿意帮我。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爸爸，我太没用了。”

“我一直，一直一直，都是这么没用的一个人。对不起……”

季飞翼喉间一哽，几乎快要哭出来。

反倒是床上的人，浅浅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背安抚着，“为了我，你已经很努力了，飞翼啊，别说自己没用，你很棒了。”

“我一点儿都不棒。”

季飞翼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我一点儿都不棒。”

我是个废物。

我将再次，再次，再次，再次，在你无尽的轮回中，与你擦肩而过。

“他是个罪人，我站在天这一边。”

季飞翼耳边响起，路璃临走前的话。

路璃说错了，他不是罪人，他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是季飞翼豁出一切都要拯救的人。

为了他，季飞翼什么都可以不要，也可以抛掉自我。

季飞翼的眼神一凛，变得异常坚定。

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他还活着，他还一息尚存，他还没有放弃。

“爸，你相信我，我一定找到治好你的方法。”

“我知道飞翼是好孩子，可是你不要太辛苦了，我活够本儿了，有你这样的孩子，我很知足，别管我了，你要有你自己的人生啊，飞翼。”

我没有自己的人生。

我的人生只有你。

……

季飞翼的这位人类父亲，早在几世前，是一位征战四方，战无不胜的将军。

将军的祖国原本异常弱小，经常被外敌侵犯，也曾作为附属国，受尽屈辱。

将军以一个奴隶的身份出生，连主人家的宠物都不如。

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常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过着与牲畜无异的生活。

但他身怀大抱负，不愿意认命，十几岁时，冒着死的风险，从主家逃走，回到故土，加入了军队。

彼时新登基的王，是不愿意屈居人下的主战派，他主张抵抗斗争，就算国民全部站着死去，也不要再几世为奴。

将军十分敬重这位新王。

而他聪敏异常，又非常勇武，武艺盖世无双，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坐上了统领万军将领的位置。

王说，将军是几世修来，改变国运的，天降奇才。

将军也确实没有让王失望，他大杀四方，势要改变祖国几十年来，屈辱的命数。

他做到了，靠着他的铁刃。

那卑微的小小附属国，日渐强大，人丁也日益兴旺，真的一朝翻身，逆袭成为了最强的帝国。

那个彼时已经四十余岁的将军，被王封为护国大将军，许诺他与自己平起平坐，与他称兄道弟。

但将军没有过多久的好日子，新生活开始半年后，他突发急病暴毙，没活过知天命的年纪。

后来几世，他转世成为各种各样的人类，均逃不过这宿命，永远永远活不过五十。

他背负着拯救国家兴旺而出生的宿命。

但天道向来公平，人命生来平等，在拯救自己国家的时候，他也葬送了无数无辜的人命，这就是天命。

季飞翼找了无数的方法，求了无数的“高人”，都没有能帮将军续命。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妖怪，没有什么大的能力，一次次绝望，一次次寻找他的转世。

后来，季飞翼遇到了一位高僧。

高僧告诉他，短命是这个人类的业债，因为之前沾了太多血，杀了太多人，没有法力高强的法器或者祝福，很难对抗天命帮他续命。

不过，就算找到了这样的东西，也不一定能让他活的长久一点。

季飞翼抓着这一点点不确定的希望，仿佛找到了将军的生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将军每一世死亡时的求生欲都很强。

他知道他不想死，就想让他好歹活到老年，感受一生真正的完整，因此，他一次次帮他寻求改命的方法。

季飞翼不求财，也不在乎这些，他活着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帮他改命，让他看一看五十岁之后的人生。

天道不公，拯救众人拯救国家，是天道给予他的宿命，为何要让他背负宿命的业债呢？

季飞翼看着他转世，看着他一次次因为各种原因早早死亡，心力早已交瘁不已。

但只要想到他死前的挣扎，季飞翼就觉得，他要对得起他的坚持。

一定不能放弃。

季飞翼看着体力不支沉沉睡去的父亲，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苦笑，“‘须臾中芳饵，迅疾如飞翼’，记得吗，飞翼，是你那时候为我取的名字。”

“我是你亲手接生下的马驹，体弱多病，奄奄一息。当时主家要把我扔在风雪中自生自灭，是你宁可被打，也一心把我留在身边的。”季飞翼垂下眼。

“是你救下了我，是你省下自己的口粮，喂大了我，是你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从马厩把我放出来，附在耳边对我说，‘飞翼，跟我一起走吧，跟我回我的祖国去，我们再不为奴’。”

再不为奴。

季飞翼想起了多年前，战场上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将军和他围困于城中死死抵守。

彼时，他们都以为很快就要死了。

将军把他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好好拴起来，又用枯草把他的身体盖住，对他说。

飞翼啊，你是我的翅膀，是我的双腿，是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放弃的，最重要的伙伴，我至少得保护好你。

季飞翼不会忘记这句话。

将军至死，都遵守着自己的诺言，把季飞翼当作最好的朋友，让他“再不为奴”。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终其一生都要效忠的，我最好的主人啊。”

将军去世后，季飞翼也舍去了自己的肉身，化形成人，追随将军而去了。

他无数次找到将军转世的新身份，无数次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陪在将军身边。

季飞翼，或者是将军的挚友，或者成为投胎成女性的将军的丈夫，再或者是他的兄长。

总之，无论将军投生成什么人，是男是女，季飞翼永远都以一个普通人类的亲密身份，陪在他身边。

这一世，将军结婚后，诞下一个容貌惊为天人的女儿。

那孩子极其聪明，有很高的表演天赋，还不会说话时，就被发掘成了红极一时的童星。

但天妒英才，天才永远早或过早才尽，女孩生了难以治愈的血液病，不到五岁，便夭折了。

将军和他的妻子几乎哭断了肠，甚至没办法重新生活。

于是，季飞翼便小施法术，成为了他们的“儿子”。